玄烨堅持“遵祖制練武”十二天,納蘭性德囚在側暖閣十二天。
一個在外大展拳腳,一個在内聽雪溫書,對比如此鮮明。
在此期間——
明珠叫容若的貼身侍女袖雲把容若拟的《進獻皇上和太皇太後年賀品清單》拿給他看,得到的回複是:“袖雲不敢逆了公子的意思,先一步拿給老爺過目……怕是公子要傷。請老爺原諒。”
明珠沒有強求,隻在心裡盤算自己想要準備的年賀品,看看到時候跟兒子想的有多少出入。
鳌拜辦了一場家宴。
瓜爾佳氏一族的親貴都去了,包括穿着洋裝出席的雲辭。
樸爾普喝醉,對鳌拜說了這麼一番話:“我這一生,該立的軍功立了,該享的榮華享了,就是還有一件憾事,未将納蘭性德納為女婿。”
雲辭沒有在衆宗親面前為自己辯解什麼,卻聽見了鳌拜的反應:“沒法把明珠的兒子内定為女婿,那是你沒本事!但要是委屈了我的堂侄女雲辭,就是你這個做阿瑪的失格。”
樸爾普瞬間酒醒。
跑到費英東和圖賴的高挂的畫像面前鄭重拜了三拜,大聲道:
“祖輩們在上,自問我樸爾普文武并驅,憑功勳得一等公高位,從未給瓜爾佳一族丢過臉,還請祖輩們保佑我女兒雲辭最終能夠嫁給納蘭性德。”
孝莊将“因平亂而殉職的廣東總督盧興祖”的女兒接到宮中撫養,孝莊這麼做,抱着明确的政治戰略目的,卻沒有跟盧氏直說。
一日,盧氏經過側暖閣時,孝莊叫住她并問她:“你知道誰在裡面嗎?”
盧氏答:“臣女不知,隻是覺得側暖閣别是雅緻,許是因為裡面的人的緣故。”
孝莊道:“你是漢軍鑲白旗的人,他是滿洲正黃旗人。此前他膽子大得很,不但給皇上獻國策,還在我面前要求我——扶正和均衡八旗之間的利益,尤其是兩黃旗和兩白旗。所以我把他軟禁起來了。”
盧氏半低着頭問:“是位公子?”
孝莊點頭,同時蘇麻喇姑才要說出“還是我們滿清第一大才子”時,就被孝莊用眼神做了停止。
孝莊對盧氏點到為止,沒有再提“八旗關系利益”之事,而是道:
“你去坤甯宮陪着皇後吧!我見皇後每日強打着心神為皇上操持後宮之事,也是又心疼她又放不下她。你入宮後正好,遵了我的意思:到皇後身邊去陪着住着,選秀之事也幫着她分憂分憂。”
“是。臣女聽太皇太後的。”
盧氏向孝莊行了一禮,然後退下了。
*
距離除夕還剩十日時。
一個看似風雪也為納蘭公子消停的早晨,側暖閣的正門忽然從裡面被納蘭公子打開。
外頭把守的統衛們大驚,很快,他們又像是覺得一切都合乎情理一般,皆是作揖行禮道:“奴才等請納蘭公子安好!”
納蘭雅道:“爾等不必多禮,容若安然。”
納蘭步步走下階梯,站在空曠的庭中,擡頭仰望惬意的高空。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好久未有的新鮮空氣,張開雙臂擁抱着一片虛無卻有實感的光影。
他的側臉完美地鑲嵌進了這一幕安靜之中,無畫師可畫,隻有文章可贊:
曾預納蘭香,天不惜玉露。
藥屑入零泥,花顔偏留駐。
冷暖交成夢,拟詞相思顧。
為誰成千秋,才高應遭妒。
納蘭不卑不亢地走進慈甯宮正殿,單膝跪在孝莊面前,道:“臣納蘭性德給太皇太後請安,太皇太後吉祥。”
孝莊慧眼贊許道:“是個明謀善斷且膽識過人的孩子。快免禮吧!”
蘇麻喇姑倒是沒想到納蘭公子會自己走出來,就問:“公子怎麼……”
“蘇嬷嬷,我選擇在這一天結束領太皇太後的罰,主動從側暖閣出來,是因為自覺《天下地形圖》之事已了,朝廷上下已經平息風波,該自己給太皇太後一個交代,也給大清國皇上一個交代了。”
孝莊問:“你打算怎麼交代?”
複又對蘇麻喇姑道:“蘇嬷嬷,去給納蘭公子拿蓋膝的軟毯來,我已經讓他坐下說話了。”
納蘭謝過孝莊後,清明道:
“臣在側暖閣被囚半個月,外頭諸多風雲變幻,都是臣所不知道的,但是臣在閣内卻日日安穩,足以猜測太皇太後和皇上之間祖孫關系和好,才能共同穩鎮朝綱,不讓年末發生貪污舞弊、榨取民财、假糧濟倉、長河不通……之事。”
“政通才能人和,有太皇太後的幕後加持,有皇上的勤學苦練,大清國國運蒸蒸日上,今年一定是個好年。待到年後,皇上擒賊親政,則是喜上加喜,太皇太後若是覺得臣對大清有用,就繼續留下臣陪着皇上;若是覺得臣對大清無用,就将臣革職罷出皇宮之外吧!臣沒有怨言。”
見蘇麻喇姑幫納蘭蓋好軟毯後,孝莊就讓她先下去、不必在一旁站着了。
“納蘭,我算是愛新覺羅家最大的長輩,出于各種原因我懲罰過許多人,但是從未見過像你這般主動走到我面前來:自己給自己解罰的。”
“臣想着,皇上都已經明白太皇太後的良苦用心了,臣當然也不能做個庸碌待斃之輩。”
“你不必擡舉皇上,是你自己想透徹的、就按照自己的那份透徹來回話。”
“臣被囚在側暖閣之事,注定了不能由太皇太後來下赦令,隻能由臣自己開悟、悟得這樣的方法破局才是正确之舉。若是太皇太後主動赦臣,臣背負的隻是‘恩赦’之名,外頭對臣的不滿言論隻會增不會減;反之,若是臣主動走出,讓那些人看看臣這一身風骨、一身傲氣,就能一箭雙雕:為自己正名,也為太皇太後和皇上終止非議之聲。”
孝莊主動坐到了納蘭身邊,像對待自己的親孫兒一般,慈愛道:“納蘭,你說你這麼懂事、通透,得到了什麼呢?”
“一份好心情。”納蘭微笑道,“太皇太後您看,雪天都為我放晴了。我心中感動至深。”
“在這深宮裡面,安撫人的情緒的最好的方法,就是予他賞賜。但是對納蘭你,卻是不同。”
孝莊把納蘭的手放進軟毯裡,讓他不必拘禮,溫着就好。
“是不同,皇上也這麼說。但臣想聽聽太皇太後對臣的看法——”
“你呀,會叫喜歡你的人不惜一切地将你占為,會叫厭惡你的人千方百計地将你毀滅,更會叫仰慕你的人覺得永遠遙不可及。無論是君臣關系、父子關系還是朋友關系,甚至包括感情,你都有着罕見的真摯與深邃,你不敢全樂、又不願全悲,所以你會徘徊在一份‘傷’之中,可是你……卻又過于懂得如何療傷,包括療不可好和不會好之傷,這正是我所擔心的。”
“所以我說——”孝莊搖了搖頭,“我不懂的如何安撫納蘭公子。這半個月裡,讓你受凍受苦了,這裡總歸是沒有你家裡周到。”
“那,臣可以向太皇太後讨一份恩典嗎?”
孝莊以為納蘭是為自己,就答應道:“你說。”
“太宗皇帝的後宮五宮皆是蒙古妃子,滿蒙聯姻之意不言而喻。年關将至,按照大清祖制,除夕的午後,皇上需要在保和殿接待蒙古王公且與他們一同進午膳,以顯滿蒙一家、江山永固。此中必定會提及春來的選秀之事,若是皇上在态度上有失偏頗,臣請太皇太後原諒皇上、幫皇上圓場。”
“你說的恩典是這個?為皇上讨的?”
“是。蒙古對大清有重要意義,而皇上未顧亦是事實,所以為了以防萬一,臣先一步向太皇太後提了這件事。”
“你知道我是蒙古出身,所以你體諒我的感受;同時,你又知道皇上一心撲在宏圖抱負之上,無心選妃和交好蒙古之事,所以你希望我能讓皇上意識到:除了國事之外,家事也重要。”
“如太皇太後所說。”
孝莊叫了蘇麻喇姑進來。
“蘇嬷嬷,悄悄地傳我意思到皇上耳中去:罷免戶部尚書、光祿寺卿、禮部堂官。”
蘇麻喇姑問:“請老祖宗的意思,要是皇上追問仔細,奴才要怎麼答?”
“不必答。”孝莊應道,“皇上要是不知道我要傳達什麼,就說明他真的是對後宮之事全然不顧,那我就隻能親自對他訓話了。”
“是,奴才現在就去跟皇上說。”
孝莊對納蘭道:“你這個恩典讨的很是時候,你可知道?皇上不顧後宮已久,皇後和敬事房想了很多辦法就沒能讓皇上回心轉意,但是有你這一提醒過後,我想皇上一定會重視後宮和接下來的選秀之事。”
納蘭微驚:“臣的本意并非是在皇上的家事上,而是考慮到蒙古……”
“我知道。”孝莊意味深長地一笑,“但是納蘭啊,這回你真的是給我解惑了,也給後宮解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