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坤甯宮,陪同赫舍裡皇後一同吃完早膳,去養心殿稍微休整的路上,玄烨果然向顧問行提起了鳌拜。
“鳌拜真是反了!刑部也真是反了!”玄烨語調十分冰冷,“朕身邊的一等侍衛圖爾深對朕忠心耿耿,豈容鳌拜和刑部想殺就殺?”
想着納蘭公子提醒過要勸,顧問行便對玄烨道:“萬歲爺,您周密部署,除掉鳌拜也就是今年開年這第一個月份的事情,且先忍了今日,何愁不得償所願?至于吏治,您早就有所主見,親政後大展身手,何愁不能好好整頓?”
玄烨邊快步走邊道:“除掉鳌拜以後,朕要給明珠換個官位,不過不是納蘭說的兼管理藩院,而是刑部尚書。那些陳年舊案,朕就給明珠一些好好表現的機會去查。”
顧問行擔慮道:“萬歲爺聖明,隻是納蘭公子對阿瑪的新職位會抱有什麼想法,就是需要萬歲爺您體諒的了。”
玄烨一止步,不容置否道:“朕決定了事情,不會改。”
進入養心殿,玄烨看見納蘭在側窗邊吃蘋果。
“臣參見皇上,願皇恩澤瑞萬方,大清四海諧和。”
“納蘭,朕也希望你歲歲平安。”
等到納蘭把那顆蘋果吃完,玄烨忍不住笑道:“明珠家大公子的早膳這麼簡單,一個蘋果就夠了?”
納蘭道:“昨夜寅時,梁公公前來指引,臣去弘德殿,照着年俗吃了四個素餃子和一個印了‘福’字的素餡餅,今早還飽。”
玄烨樂道:“朕在皇後宮裡吃了三個大餃子,其中兩個吃出了錢币。”
“皇上和皇後在拜祭滿族人的神明的時候,臣謹記職責在重華宮【注1】為皇上和大清寫下了新年的第一篇文章。等到文章寫完,天際微明,臣回到養心殿吃蘋果,皇上就來了。”
“你那篇文章在哪裡?”
“在臣自己的側案上。”
“一會兒放到朕的主案上去。”
顧問行提醒道:
“皇上,納蘭公子,卯時(早上六點)一到,午門鐘鼓大奏。屆時,皇上您就要擺駕中和殿——接受禮部、都察院、内大臣、詹事府、侍衛的慶賀之禮;這個場子走完了之後,皇上您擺駕太和殿,接受文武百官和王族親貴的朝拜,直到韶樂複奏,皇帝回宮,衆人退下,才表示儀式結束。”
“接下來的事你不用說了。”玄烨揚手打斷,“朕最煩的就是後宮之事!”
“顧總管你繼續。”納蘭脾氣頗佳,“皇上不聽我聽。”
“奴才謝公子解圍。”
顧問行繼續道:“上面兩大場子走完以後,皇上您擺駕乾清宮,在接受衆後妃的賀拜的同時,與衆後妃一同吃家宴,共設四十八道菜品。照着規矩,皇上您必須動筷的佳肴是:挂爐鴨子、鹿肉驢肉拼盤、燕窩蓮子芙蓉羹、甜蔗雪梨湯。象征着皇上與後妃們甜甜蜜蜜、子嗣滿堂。”
“行了——”玄烨又一次打斷:“納蘭都吃不下了,朕怎麼還吃得下!”
“雖說皇上您在皇後宮裡已經吃過一次了,但是後宮嫔妃本質上講,都是皇上您的家人呐,您不能不在家人們面做出點一國之君該有的樣子來。”
“顧問行,你管起朕來了?!”
“皇後娘娘母儀天下,恩諧六宮,奴才還請皇上與皇後娘娘一同顧全家事。”
“你這是學着納蘭給朕講道理?”
“奴才不敢。”
*
即将步入大殿接受群臣朝拜,玄烨回頭問納蘭:“怎麼樣?跟在朕身邊,與朕一同感受萬丈榮光和千萬臣服。”
納蘭笑着回了一句實話:“臣覺得,是一種‘比誰都有幸、比誰都不幸’的實感。”
“今天的場子更大,你繼續陪着。”
“是。”
*
官雲辭在家門外罰站一夜後,終于得到阿瑪樸爾普的允許:
“進家門、吃大年初一的和家飯。”
樸爾普見女兒就跟是個沒事的人一樣,精神狀态良好,就驚訝問她:“雲辭,你如何能夠這般堅韌不屈?”
“不然呢?”雲辭笑着給阿瑪和額娘夾菜,“女兒自怨自艾或是大吵大鬧有用嗎?罰過了昨晚的事情也就過去了,咱們瓜爾佳一家的年,一樣好好過。”
“老爺你看,咱們女兒多懂事。”章佳氏誇道,複轉向樸爾普,“老爺,妾身聽說:皇上的‘歲末把筆’之詞都無關緊要,人人争閱納蘭性德的:開年第一篇。”
“今年的皇上賀年把筆可不一樣,那是納蘭性德陪着寫的,能差嗎?”樸爾普笑了笑,“宮牆外的人要是知道這點,一樣争閱:皇上的賀年把筆。”
雲辭道:“恕女兒直言,畫師禹之鼎日後所成的《康熙皇帝接見蒙古王公圖》,也必将是傳世傑作。”
“這麼說來,”樸爾普不氣雲辭提及那個畫師,隻不解道,“那支駐紮在城下的蒙古兵馬沒有動靜,今日鳌拜也沒去朝賀皇上。”
章佳氏蹙眉道:“這不是對天子的大不敬嗎?”
樸爾普道:“鳌拜手握兵權,自身又功夫了得,天子就算是想擒拿他也絕非易事。如果說是巧捉,那也不見得天子就光明磊落。”
“那矛盾總有激發到不可收拾的時候呀!”章佳氏擔憂道,“鳌拜一倒,會不會殃及咱們?”
“婦人之怕!”樸爾普對着夫人一搖頭,“你看看明珠的夫人覺羅氏,當初因為多爾衮之事,明珠站錯了隊險些被順治皇帝清算,她自己也成了罪臣阿濟格之女,可她怕過嗎?如今她相夫教子,納蘭一家還不是我大清的名門?”
“額娘不用擔心。”雲辭分析道,“隻要阿瑪沒有參與到鳌拜的陣營當中去,皇上會對我們一家開恩的。”
樸爾普歎道:“我們一家跟鳌拜同宗同源,他日鳌拜身死,我這心裡還真不是滋味。”
章佳氏道:“女兒啊,納蘭公子是皇上身邊的近臣,關于鳌拜之事,你問過他的想法沒有?”
“自打納蘭公子主動登府來找之後,女兒沒有見過他。”
“那你就不會主動去見?”樸爾普有種女兒太沒出息了的感覺,“我未來的賢婿品性極佳,即便是你找不到話題,他也能跟你和趣而談。”
雲辭尴尬道:“男女之事,講究投緣。”
“怎麼不投緣?”樸爾普反問,“當朝權臣的貴公子,當朝一等公的獨生女,郎才女貌,中西合璧。”
“中西合璧。”
雲辭和佟佳氏母女兩面相對,一并重複了一遍。
“阿瑪,你這個詞,”雲辭帶着那麼一些佩服,“開創的好。”
——不過,女兒希望是用在禹之鼎的畫作上,而不是納蘭性德的詞歌裡。
*
密林處。
躲在一邊的沈宛發現:
在一棵主幹巨大的老樹下面,師傅宋應星正與一個她從未見的人交談。
那個人高高瘦瘦,一頂加絨避雪帽,一身加厚灰色棉袍,一雙長筒黑靴,神色顯狡,看着像是個飽讀詩書、抱負滿身亟待施展的文人。
宋應星道:“徐先生在崇祯四年生,順治十一年入太學。若是康熙皇帝與納蘭性德一同籌謀的‘複翰林官屬’的事情成了,徐先生你這個學士豈非有望成為納蘭性德的老師?”
徐先生假裝客氣道:“翩翩公子才華如日月同輝,我如何有資格教他?隻怕晚輩的學識早在我之上啊!”
“非也。”宋應星一眼識破,“徐先生你雖然滿腹經綸,但是一心想得高位。比起依附索額圖,不如依附明珠。而依附明珠的最佳捷徑,就是從接觸他家的貴公子納蘭性德入手。”
“一隻老狐狸和一隻小狐狸罷了,徐某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宋應星唾棄眼前人的人品道:“徐先生連‘巧借一支蒙古兵馬,誣陷為鳌拜所領’之事都幹的出來,将來會如何周旋于納蘭父子之間,真是叫我拭目以待啊!”
“宋公,你說的哪裡話?”那人忙着否認,“徐某隻是一個踏踏實實地做學問的人。”
宋應星冷笑一聲,“徐先生,今日你先回去吧。不送。”
“徐某還未親眼閱得宋公的大作《天工開物》,豈能抱憾而歸?”
“我的《天工開物》何足看?”宋應星擺出送客的姿态,“不知以後徐先生會如何與納蘭性德一同編纂出一部驚世之作來,那才是叫我大開眼界!”
“哪裡?哪裡?承宋公吉言。”徐先生對着宋應星一拜,“徐某告辭。”
——為什麼要利用納蘭公子?
——那個徐先生到底是何人?他想要攀附明珠,就要做日後可能會傷害到納蘭公子的事情嗎?
想到這些,沈宛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去跟納蘭公子提個醒。
隻是惠兒小姐說過,明珠一家人在除夕夜和年初一、初二都不會回府。
所以,要等。
現在,不如去窺窺城下的“蒙古兵馬”的情況為上計。
*
夜間。
容若卸下陪臣之累,回到了家人們身邊。
宮内的一處暖閣中。
納蘭香芳,紅蘿炭暖;小窗半開,可見飄雪。
一家同在,其樂融融;夜聊生趣,笑語連連。
暖炕之上,容若坐在兩位弟弟中間,拉着他倆的手和善詢問:“揆叙揆方,你們近兩天在宮裡有什麼感受?可還開心?”
揆叙認真道:“額娘教導:皇宮聖地,守矩為上,樂玩其中,不可真玩。所以我們多是看風景和見識人面,不記得有過嬉戲之事了。”
揆方道:“有容若哥哥在身邊最好,和暖似有春風來。因為,皇宮無處不冷,即便是大排場的奏樂聲、禮炮聲、朝賀聲不斷,也是冷的很。”
“長兄為你倆準備了新年禮物,不怪長兄送的遲一些吧?”
揆叙和揆方皆是高高興興,跟容若更親近了。
明珠看向覺羅氏,用眼神問她:“夫人給咱們的三個兒子準備禮物了嗎?”
“那是自然。”覺羅氏點頭,“容若年年不忘細心為阿瑪和額娘準備年禮,你我作為父母,也要顧着孩子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