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明珠給老祖宗請安!”明珠對孝莊行了跪拜之禮,“讓老祖宗操心容若,實在是奴才對容若管教不周。”
孝莊道:“罷了,這裡沒有别的外人,不必跪着,你們父子起來吧。”
蘇麻喇姑扶起容若,道:“太皇太後聽皇上說,納蘭公子近來越發愛吃:香酥炸核桃,便是叫小廚房備上了這款糕點,讓納蘭公子帶回府上去品嘗。”
“奴才替容若謝老祖宗,謝皇上。”
明珠一應完,轉念一想:
不對呀,我兒愛吃的是香酥炸闆栗,上回我兒在渌水亭還親手整了一盤給我吃來着,怎麼到了皇上嘴裡,闆栗就變成核桃了?
“孩子,”孝莊這般叫容若,“你阿瑪舉薦靳輔治水,這事靳輔一路幹下去,成不成老祖宗也一路盯着看着。就說當下吧,你覺得咱們皇上應該有些什麼舉措?”
容若有所警覺:“臣不知道,知道也不能說。”
孝莊問:“你怕被怪罪?”
“不是,側臣不該左右皇上拿主意,容若記在心裡。”
“那你就更該當着我的面說,讓我先替皇上參考參考。”
容若想到:太皇太後試探我便罷,若是她真的有心叫皇上提防我,那我說不說有什麼區别?皇上親政前我是個陪臣,親政後我成了個謀臣,不能怪太皇太後時時刻刻想知道我在想什麼。
“當下情形,廉吏不可缺,但指望廉吏肅貪卻不一定指望得上,所以這個制度要改。”
“皇上要想在治水上先行君威,第一步要做的是:将黃河流經處、關系最緊密的幾個省份虧欠朝廷的稅銀先收歸國庫,才能根正風氣和讓各地地方官免去被廉吏‘搜證’彈劾之苦。第二步要做的是:在水路沿側詳細做勘測,開墾出一個條陸路來,保證京師和南方之間的糧草大道無阻,這樣日後即便起戰事,也能解通途之憂。”
“第三步——”
明珠擦了把汗,心想:兒啊,你再說下去,怕又是要被太皇太後軟禁在側暖閣一個月了。
看明珠如此反應,孝莊問他:“明珠,你有什麼要說的?”
明珠應了句最直白的話:“回老祖宗,容若他該回家歇着了。”
“那你就把他領回去。”孝莊吩咐道,“蘇嬷嬷,你帶納蘭去取素佩。”
明珠對愛子道:“容若,你還不快謝過老祖宗?”
容若起身,“納蘭,謝太皇太後。”
蘇麻喇姑帶路,“納蘭公子這邊請——”
“好。”
容若跟着蘇嬷嬷,也明白了孝莊支開自己的用意。
等容若走後,孝莊私下對明珠道:“我大清本該人才濟濟,但是卻無一官僚向皇上進言:派官僚去治水以後,皇上應該做什麼。真是屈才了你的兒子。”
明珠敏銳道:“容若平時就愛讀讀書和填填詞,一切跟國事相關的想法,都是他的一己之言,老祖宗莫怪。”
“明珠啊,這樣的好兒子你要珍惜着才是。”
“還請老祖宗明示。”
“有的話不必我多說,容若自己孤獨脆弱的一面從來不敢讓人看到,但我們這些長輩不自己體會不行啊!再有就是容若的政治才華和智慧,絕對不在你之下,就算是現在把他放到朝堂上去,跟你們這些重臣一起參議軍國大事,他也不會輸給任何人。但是容若這一生的機緣,是天注定的,老天爺要讓容若走到哪一步、走到什麼程度,那都歸于他的命數!”
“奴才大膽,不知道皇上怎麼想?”
“明珠你知道我最擔心什麼嗎?”
“奴才不知。”
“我最擔心的是:容若把皇上看透,一生心甘情願、無怨無悔、臣為君死輔佐皇上;皇上卻把容若看不透,一生對容若恩威并施,讓自己的側臣苦楚厭煩、卻渾然不知已經傷害到他了。”
“奴才一定顧及愛子的心情,尤其是苦楚厭煩情緒。多謝老祖宗提醒。”
“好,你告退吧!”
“是,明珠告退。”
蘇麻喇姑送納蘭父子離開後,回到慈甯宮内為孝莊捶背。
好久,孝莊才開口說了話。
“處在矛盾中啊!”孝莊盤着手中的念珠,“我一方面格外喜歡納蘭這孩子,另一方面又覺得他離皇上太近不好。”
蘇麻喇姑問:“老祖宗為什麼這麼說?”
孝莊眸眼之間充滿了深邃與遠見,道:
“依賴側臣是為君的大忌,君臣之間總有生離死别,要是哪一天納蘭不在了,皇上一蹶不振,那大清江山如何是好?人呐,沒有那麼快走的出來,一切振作或是以大局為重之言,都是漂亮話,關鍵時刻不管用。”
蘇麻喇姑好心腸道:“那老祖宗就該盼着:納蘭公子跟咱們皇上相伴至終才是。”
孝莊點頭:“但願如此。”
“蘇嬷嬷,你去把皇上叫到我這來。”
“是。”
*
蘇麻喇姑到來時,玄烨正在坤甯宮跟赫舍裡皇後一起下棋。
玄烨問蘇嬷嬷什麼事,蘇麻喇姑也隻是告訴他:“皇上,老祖宗想着自己的孫兒了。”
赫舍裡皇後起身:“臣妾恭送皇上。”
玄烨見皇後懂事,就對她道:“棋局留着别動,朕一會再回來。”
慈甯宮内。
玄烨向孝莊請了安,就在皇阿瑪身邊坐下。
孝莊看見玄烨手上戴着的東西,沒有過問是怎麼回事。
“你的納蘭,遲早有一天留不了!”
——皇阿奶,您的意思,到底是納蘭留不了?還是留不得?
玄烨神色一變,渾身發冷,并不知道孝莊為什麼忽然這麼說。
他隻好立刻裝出笑意,問:“皇阿奶方才是說,朕的納蘭?”
“把皇祖母的話,往重點上去聽。”孝莊仍舊認真,“到時候隻怕是沒人叫你殺他,你也會迫殺于他。”
玄烨倒是不懂了,孝莊怎麼一見面就說這種不近人情的話,就跟是納蘭在言行之間犯了什麼禁忌一樣。
不過,玄烨覺得孝莊對納蘭的态度并不是愛恨交加,而是“又想保護又想不管”的無奈。
“孫兒哪會?即便是拔刀向納蘭、罵他大不敬、恨他罪他,那也隻是顯擺君威吓唬他,不會真的殺了他。”
“玄烨,你的性子皇祖母了解。隻怕納蘭的命,不在天、不在情、不再病,而在大清的康熙皇帝手中啊!”
玄烨失笑,皇阿奶到底是怎麼了?
竟然把納蘭往生死上面去說了,納蘭今早不是好好的嗎?
皇阿奶哪裡見得:是朕心存殺機?或是納蘭自尋了什麼找死的方法了?
朕是個明君,納蘭是個賢臣,僅此而已,彼此之間永遠不會到“悲歡離合,君臣永别”的地步。
孝莊拿了一塊芙蓉酥給玄烨,叮囑道:“明珠父子,已經把家傳的素佩拿回去了。以後皇上不許再胡鬧,記下沒有?”
“孫兒還有。”
玄烨指的是納蘭給他雕刻的、跟素佩同樣的圖案的蠟燭。
“你說什麼?”孝莊的護甲在不知不覺間一用力,壓碎了一隻自己欲吃的糕點,“你不止拿了人家的素佩,還……”
“孫兒随口一說罷了,皇阿奶莫當真。”
看玄烨吃罷糕點,孝莊另換了一個話題。
“三月份說快不快,說慢不慢,選秀之日不過一個月便将至。皇上,挑後宮嫔妃不可由着自己的性子來,要審時度勢、多方考慮才好,記下了嗎?”
“孫兒,記下了。”
“皇後說了什麼嗎?”
“赫舍裡自然是說些為孫兒好和為孫兒解憂的話。選秀過程中,孫兒會顧及大清顔面和皇家體面,不讓皇阿奶和皇後為難就是。”
*
納蘭父子走出皇宮。
明珠提醒道:“容若,阿瑪問你,太皇太後賞賜點心叫你帶回家吃,你卻把宮廷點心送了别人,是第幾次了?”
“到上次為止,是第三次。”
容若在心裡一複盤,沈宛的的确确是吃了三回“宮廷禦點”了。除了美味本身,她還喜歡裝點心的盒子,說是精緻、用來收納小東西也極好。
“事不過三,這個‘香酥炸核桃’,回去之後,一家子一起吃。”
“兒聽阿瑪的話。”
上馬車時,明珠被容若的忽然反應吓了一跳:“你莫名其妙笑什麼?”
容若指着點心盒子道:“兒聽曹寅說,民間有個叫做孔尚任的人,考取功名不成,就寫了不少戲劇片段,那些紙張不放在書桌上或是抽屜裡,而是裝在點心盒子裡,不是很有趣嗎?”
明珠道:“你怎麼能拿普通人的點心盒子,跟太皇太後賞賜的比?”
容若道:“兒還聽曹寅說,孔尚任打算放手一搏,把‘天下的納蘭公子’當作新作劇本的素材來寫。兒向阿瑪請個準,不管孔尚任寫了什麼,不治他的罪。”
“他知道你什麼?”明珠不悅,“連你的面都沒見過,就有膽子拿你當主角,本官——”
明珠自然是不曉得,孔尚任之事并非是曹寅對容若說的,而是容若從沈宛口中聽得的。
莫論孔尚任敢不敢或者有沒有底氣寫“天下的納蘭公子”,容若自身能夠先一步為這個落魄文人探明珠的口風,就是一種難得的慈悲和對不得志者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