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宛憑借一身好功夫——
落在容若的馬背上、且在身後攬住了容若的細腰時,當真是差點把公子吓得靈魂出竅。
“公子你看着前路、别回頭,不然馬就跑偏了!”
“那宛卿你抓穩缰繩,我就回望你一眼。”
這回眸一看可了不得,容若驚上加驚:
沈宛竟然梳了一個旗頭,穿着滿洲女子的騎行服飾,就跟是個正經的八旗格格一般。要不是她說着漢話,自己一定會把她認作雲辭那般的女子的。
在不快不慢的行進速度中,容若的心髒跳的厲害。
心動還是緊張?驚喜還是害怕?他分不清。
唯獨是有一種感覺:
在開學的第一天裡,自己被人在乎了,被人放在心上了,不會孤單。
身後有個後盾,真的很踏實,好像今天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有人在默默給自己打氣、支持着自己的做法一樣。
“宛卿,你怎麼會想到打扮成我們滿洲格格的模樣來見我的?”
“其實昨晚我就在公子的房間外面守護着公子,見公子不肯穿‘儒生服飾’,就想着自己不如也大膽一回好了,一改漢人女子的模樣。”
“我沒發現你。”
“公子發現了也不能說,悄悄靠近公子的房間是我的特權。”
“你看我今天怎麼樣?”
“定是最亮眼、最與衆不同、最具有學識的一員學生。”
“你要躲在暗處全程看我嗎?”
“好呀!公子不介意的話。”
因為時間充足,所以容若就帶着沈宛繞了一段遠路。
他漸漸意識到:自己身邊是需要這樣一個女子的,沒法具體說出她哪裡好,但她就是很好。
她的大膽與奔放,可以帶給他荒蕪的内心深處的治愈;她的主動與熱情,可以消去他脆弱的神經深處的恐懼;她的明媚和清朗,可以掃除他封閉的生活點滴的厭倦。
這一程,溫馨而浪漫。
容若是第一次體會雙人同在一匹馬上、雙手同牽缰繩的感覺。
這般近、這般親,小帶驚吓,卻絲毫不覺得尴尬。
這般真、這般切,稍存驚訝,卻一點不落的異詫。
《撂銀瓶·誰道梅破知春綴》
誰道梅破知春綴?卻不覺、輕步微月俏影魅。夜不寐,相近相知偏無味。競奏心聲、料得心易脆。
未放心情先一笑,清眸一顧秋波墜。一騎輕馳,萼綠華落,羊權向學,誰對?望前路,應是張敞畫眉、陌上花開,徐徐鳴佩。
容若吟罷,沈宛才意識到了:“一縷牽念皆做佩鳴響,幾多心動皆在白駒間”的款款深情。
她是阻止不了公子流露思緒的,隻是遺憾,公子坐在前面,看不到他臉上的純粹表情。
不然,真的好想出其不意地輕捏他的雙頰,笑他一聲:“容若,反應過來了嗎?不是在夢境中,詞中所言皆是真。”
公子亦然,阻止不了她為他付出情感。
——宛卿心中在想什麼呢?
——自己可以暫且讓白駒停步,靠入宛卿懷中靜看一場日出嗎?
然後,像個赢家一般跟她說:“誰說看日出要爬山的?紅日一輪,佳偶一對,你我一同,以這樣的方式面對萬丈光芒,極好。”
*
離國子監還有數百米的距離,一轉折路口處,容若和沈宛先後下了馬。
這樣短暫的相聚和相别,容若承認,自己舍不得。
“沈宛一直在公子身邊呢。”
“嗯,我相信。我也一直在宛卿心中,對不對?”
“對。”沈宛點頭,深情凝望容若。
“我在京師最靈驗的寺廟為公子求‘學業有成’的平安符,請公子戴在身上。“
“謝謝你,宛卿。”
容若解開了兩粒衣扣,把平安符放進心間,神色清澈,就像是這世上最幹淨的河水流淌而過一般。
他的感動點大抵跟尋常的男子不一樣,不在于女子的心意,也不在于學業上面的文曲星保佑,而是沈宛的行動本身。
“行動”跟“心意”是不一樣的,前者是油然而生地為一個人、想一個人好,後者是有所求、有所盼地期待回報和期待一個結果。
他捂着自己的心髒,在冰破雪銷的春來之際,溫暖無比。
“那公子快去報到吧!我随後再去暗處陪公子。”
沈宛幫着扣好容若的衣服的扣子,動作比她想象的更快更到位。
明明作為一個漢人,是習慣了穿沒有衣扣的漢服的。是從什麼時候起,學會了“解”、“懂”、“會”、“合”滿人的衣裝了?
容若走出幾步,回頭向沈宛揮了揮手。
——宛卿,你知道嗎?今日今朝,有好多值得珍惜的東西。
——人生中的第一次擁抱、第一次共看日出、第一次解扣侬情。
*
走近國子監,把馬匹交給專門的下人之後,容若在側門看見了相互之間不知道在争論什麼的:雲辭格格和格爾芬。
容若走過去,問他倆:“雲辭,格爾芬,你倆怎麼了?”
“公子,我一大早出門,就是為了來國子監看你的。但是那家夥——”雲辭指向格爾芬,“非說他喜歡我,不介意我喜歡公子你。”
“格爾芬,你這是什麼邏輯?”容若解釋道,“國子監不收女學生罷了,不然雲辭就是你我的同窗,為什麼你要将她定義為‘喜歡納蘭’的人?”
“若非真的喜歡,她怎會放不下納蘭兄你?”格爾芬對着眼前的倆人搖了搖頭,“我不強求,但是我得把自己的心意向雲辭表明。”
“我有喜歡的人了。”雲辭認真而堅韌,“他是如意館畫師:禹之鼎。”
“我也有喜歡的女子了。”格爾芬直白相告,“那就是納蘭生日那天,在明府碰見的你。我信一見鐘情,但不求愛爾得爾。”
“既是不求,”雲辭郁悶看他,“你還表白做什麼?”
“我不愛藏着心事。”格爾芬看向容若,“不想變成納蘭那樣。”
“算了,不說這些了。”容若及時給自己也給别人止了損,“感情之事說的越多,隻會越亂。雲辭格格有心,早迎學禮,容若謝過;格爾芬你也穿了私服,容若有個伴,也謝過。”
雲辭指着那些往門内走的學生們,客觀道:“那些人穿着一樣的衣服,戴着一樣的帽子,根本分不清誰是誰。還是你倆好,辨識度高。”
“納蘭兄,咱倆要是連第一道門檻都邁不進去,那就給我個機會讓我給你開路。”
容若驚問:“你想打鬥?”
“想想看,一會就要對孔聖人行三叩九拜的大禮、對老師們三鞠躬,不是‘劃地無聊’嗎?”格爾芬套用了容若詞作中的四個字,“還不如先活動活動筋骨。”
“你這一出手,打的可不是國子監的臉,而是你阿瑪索額圖的臉。”容若阻止道,“所以,你别——”
“由此可見,納蘭兄你是何等顧及明珠大人的臉面。”格爾芬朗朗而笑,“但不能怪你,你都習慣了不是嗎?”
容若對雲辭道:“格格,那我跟格爾芬就先去報到了。”
“好。”雲辭跟着兩人走出了一段路,“讓我也看看穿私服之人能不能進去。”
見到明珠和索額圖的兒子的這副穿着,檢查學生通行的官兵們可犯了難。
這是讓他倆進去呢?還是不讓呢?
學堂的規矩和官場的門道,到底站在那一邊才是對的?
此時,容若道:“你們不必犯難,把難題留給裡面的先生們就是。”
格爾芬指着不斷從自己身邊經過的學生們道:
“開開眼吧!這個世道就是因為千篇一律的人和事多了,才會造就篇篇八股文章和不思進取之人。今日明珠和圖額圖的兩位公子,就是給那些做個榜樣,告訴他們:納蘭容若天賦才學天下第一,但不是個書呆子;格爾芬看似才疏學淺纨绔為樂,實際上谙懂的詩書非少。”
于是,官兵們就把容若和格爾芬放了進去。
*
容若優雅而行,格爾芬在他身側,不斷跟那些不認識的“同期”們打招呼,活躍的就是蹦跳在樹枝間的松鼠一樣。
見格爾芬灑脫,容若也随機地跟一個“同期”說了話。
“在下納蘭,與兄台共學,切磋琢磨,度過半載春秋。”
哪想,一副和善有禮的态度,竟然把對方吓的跌坐在地,誠惶誠恐地磕了個頭。
“兄台這是做什麼?”納蘭望向右側寫着“萬世師表”的牌匾前面的一座高大塑像,“孔聖人的尊像在那兒呢,你要去那兒磕頭。”
“納……納蘭公子。”
那位學生雖是被容若拉了起來,渾身卻仍然在發顫,恐懼與驚喜各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