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女大選當日。
出發之前,明珠一家人都來到府門口送惠兒。
容若看着落落大方又清麗可人的表妹,心中唯有盼着她好、盼着日後皇上對她也好。
“女子之戰,戰于素未謀面之前,靠的是機敏和大局觀;戰于後宮三千佳麗中,靠的是不懼前路和不留後路。惠兒記下了伯父和表兄所教,也記下了自己的責任,雖不能為後,但定成四妃之首,表面和順聽從、内心泾渭分明于後。”
“好!”明珠大喜,“惠兒你沒有說出‘平分秋色于後’這六個字,就足以見得你心中決意已深。”
“伯母說,後宮女子的鬥争,比前朝大臣之間的更殘酷。惠兒深信不疑。定要為納蘭氏一族走出一條坦途來。”
明珠春風滿面,高聲贊揚:“惠兒,你不愧是我納蘭氏一族最出挑的女子!”
惠兒清醒道:“請伯父安心,君側有表兄,後宮有惠兒,凡事可成。”
“好!”明珠親自在惠兒登車時扶了她一下,“納蘭家,如今是内外都在向着天子效力啊!”
惠兒卷起車簾,依依不舍地看着容若。
容若上前,看着待做嫔妃的表妹,未做任何不合規矩之舉,比如說:講一些留戀的話、送一些紀念之物、執一雙青蔥玉手……
“咱們兒子,總歸是個有教養、懂分寸的人。”明珠對覺羅氏道,“換成别的公子哥,放到一樣的場景裡,指不定鬧成什麼樣了。”
覺羅氏看着車内車外的兩人,道:“惠兒這一入宮,妾身身邊少了個可以說話的人,也是會生出許多寂寞感來啊!”
明珠自有思量:“夫人可要考慮容若娶妻之事了?”
覺羅氏并未有此意:“兒媳要是賢惠也就罷了,就怕……”
明珠暗示道:“本官看着一等公樸爾普之女雲辭格格倒是不錯,日後夫人問問容若的意思。”
“有春風拂過,感覺真好啊!”
微笑的容若,春景中的容若,心緒細細暗藏。
“去完成自己作為皇上的嫔妃的使命,保重啊,惠兒。”
告别的容若,期望中的容若,半句沉落半句振作。
惠兒能解表兄的兩阙離别語。
本就是朗朗公子,何須輕裳再被春風渡、春風誤?
本就是溫溫君子,何須心底再被春景付、春景顧?
唯有“保重”二字最是真摯,有表兄此言,任憑什麼“伯父明珠的願景”、任憑什麼“納蘭一族的枯榮”,都能讓一個女子擔負得起。
——惠兒,不負春風春景,隻願表兄:年年春好處,詞情滿皇都。
“表兄也是,善待自己,好好照顧自己。”
“就此别過,珍重。”
馬車緩緩前行。
惠兒忍着沒有回頭去看容若的身影。
要是問她是否願意用自己的命來換得容若一生安然,答案是心甘情願。
要是問她能否變成一個周全于玄烨和容若間的籌碼,答案是義不容辭。
——表兄,我真怕進入皇宮之後,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了。
——想要見識皇上的胸襟和器量、想要知道皇上的抱負和理想、想要與許多女子争高低。
更想擁有一顆跟表兄一樣的:純淨無垢、明澈不染的琉璃慈悲心。
玄烨跟太皇太後和皇後一起挑秀女的時候,容若在房間裡寫下了一首詞:
《一叢衫·新花偏惑》
小簾落,絮飛過,車行前路誰失措。燕入金阙應俱好,今歲新花偏惑。
浪蕊難數,綠牌易留,魂夢竟是真。雲下風畔,天笑我嗔。
*
納蘭惠兒通過康熙皇帝和赫舍裡皇後甄選,冊封為惠嫔的消息,終于傳到了索額圖耳中。
索額圖也沒有心情吃飯了,隻放下碗筷氣道:
“明珠啊明珠,你終于成功了!要不要擺場宴會慶功一下呀?你籌謀準備了大半年,終于得償所願了。哼!你把納蘭惠兒送入宮中,就是為了讓她在君側為妃,好為納蘭家謀利益和與赫舍裡皇後分恩寵吧?”
格爾芬客觀道:“阿瑪你可以把心态擺正嗎?隻要是八旗女子,誰能逃過選秀的命運?納蘭惠兒不是在走正常的流程嗎?包括容若也一樣,一路的考試也是照着流程走的,沒受過誰的照顧或偏私。”
索額圖怒問:“照你的意思,就是明珠一家人風骨正的很,有今日的聲譽全憑真本事了?你是把阿瑪置于‘沾祖上榮光、功勳爵位皆承襲’的地步了嗎?”
格爾芬攪拌着碗中的芝麻糊,道:“阿瑪你不是心裡有數嗎?明珠為何能升官,明珠為何自己以自己為靠山。”
“即便如此,”索額圖不甘心道,“明珠有了一個完璧無瑕的兒子納蘭容若還不知足,還敢把納蘭惠兒送到皇帝枕邊,就是叫我所不恥!”
佟佳氏疑道:“老爺,你不覺得那個納蘭惠兒不可能真心對皇上嗎?她跟納蘭容若相處了那麼些日子,怎麼可能沒有私情?所以,以後老爺反擊明珠的機會多着呢。”
聽到這裡,索額圖雙眼一放光,就跟是“獵物”就近在眼前一般。
“隻可惜赫舍裡皇後單純,不懂在後宮用手段和用心計,不是受過納蘭父子調教的惠嫔的對手。”
“妾身覺得赫舍裡皇後單純才好呢。皇後越是端莊大度,就越能顯得惠嫔自私可憎不是嗎?隻要尋個契機讓惠嫔擔了‘違悖宮規’之錯就好。”
索額圖狡詐一笑,“從長計議。”
面對這樣的阿瑪和額娘,格爾芬沒有多說什麼。
隻是覺得,碗中的芝麻糊一點都不甜,反而是苦澀的厲害。
*
納蘭惠兒居住的宮殿,是延禧宮。
一日,玄烨忙完公務以後,去延禧宮見了這位新人。
“臣妾納蘭惠兒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
“你是第一個請安之時,在朕面前主動報上名字來的妃子。”玄烨覺得眼前的女子新鮮,“來,坐到朕身邊來。”
“臣妾由衷高興。”
“納蘭明珠是你的伯父,納蘭性德是你的表兄。”
“是。”
“你為什麼願意嫁給朕?”
“皇上是執掌天下之君,臣妾是皇上挑選的女人,隻屬于皇上。”
玄烨凝視着惠嫔,他希望眼前的是一個妻子,而不是一個妃子。在妻子面前,才能做個好丈夫;在妃子面前,隻能做個暫歇後宮的帝王。
想來,朕對赫舍裡皇後的寵與不寵,時時有孝莊太皇太後的過問,索額圖的影響力倒是其次。但是朕對納蘭惠兒的在意與否,也會牽涉到她背後的家族勢力嗎?
納蘭家的勢力,不能跟赫舍裡家比啊!
本就是走的不一樣的路線:索額圖承襲索尼爵位,明珠靠成績升官;皇後為孝莊所安排,惠嫔為自己所納;索額圖想當天子的叔丈人,所以興風作浪,明珠雖愛财但好歹忠于君,辦事得力。
——朕寵赫舍裡皇後,是因為她懂事識大體,掌的穩後宮鳳印。
——朕看得上納蘭惠兒,隻是因為她的美貌和留牌子前的一陣對話嗎?她身上,還有什麼值得朕為之停留的東西呢?
“皇上,寵與愛是不同的,臣妾愛皇上也希望得到皇上的愛。”
“惠嫔,你果然不一樣。”
玄烨的心弦被挑動了起來,納蘭惠兒是個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女子,就這點而言,已經勝過自己的九成嫔妃。
在這雙向選擇之間,玄烨清冷問她:“皇上挑的女人,就該全心全意去愛皇上和得到皇上的愛嗎?”
惠嫔道:“對惠兒而言,‘寵’是夫君的憐憫與沉溺,總一天會失去、會因期待落空而自腐身心迅速衰老容顔。‘愛’是夫君的信任和付出,長長久久,日月可期,彼此之間牽絆長存。”
玄烨抱惠兒入懷,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緩和,“所以惠嫔你,有幾重的把握拴住朕的心?”
如果可以,真想說一句實話:那要看皇上願意付出多少,來留住惠兒的心。
但是終究是選擇了屈服,屈服在玄烨的懷抱中,看着玄烨的眼睛,柔聲對他道:“隻要惠兒活着,就會一直靠近的皇上的心。”
玄烨輕撫惠嫔的臉頰,笑問:“你就不想把朕的心占據一半?”
“女子焉能跟江山并重?”惠兒反問,“皇上的心,應當悉數裝着江山,隻待需要和有空之時,再分出些餘暇來給後宮的女子。”
“你跟納蘭一樣,是個懂朕和願意為朕考慮的人。”
“皇上怎麼不叫表兄的名字?”
“朕的心中,朕的口中,永遠就隻有一個納蘭,那就是你的表兄納蘭性德。無須多做改口。”
流光易過,有情難分。
且看一樹嫩葉窗外新,倦了雲泥,醒了閑情。
小睡養神罷後,玄烨從長榻上起身,飲了一杯惠嫔遞上來的提神清茶。
随後,玄烨就自己理了理衣服,準備離開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