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鬥膽猜測:納蘭公子日常除了完成學業上的事情,就是嘔心瀝血地編書。編書開銷可大着呢,像是:尋考的人工費、集典的彙成費、刊校發行的印刷費……全是少不得的。納蘭公子莫不是垂範律己,在省錢?”
“原來,他是不想在開銷上成為明珠的負擔嗎?”
“公子一人定是拿不出那麼多錢來,奴才隻怕——”
“大膽說,朕恕你無罪!”
“隻怕明珠大人拿出大筆錢财來幫助公子著書立說之後,朝中又會響起一片彈劾之聲啊!奴才不懂朝政,隻曉得朝中有些人就是跟錢過不去,眼中容不下明珠大人積攢了大量财富。”
“梁九功。”
“奴才在。”
“你退下,讓朕好好想想——”
*
登高處,春光一片明媚。
國子監諸生都覺得,能跟随大儒李天馥和公子納蘭性德同遊,是莫大的喜事。
徐乾學原本也想跟着去,終究是被弟弟徐元文給勸住了。
徐元文道:“兄長你這一去還了得?納蘭性德在登高處的情懷一旦流露,莫論悲歡,是你消受得起的嗎?”
徐乾學這才做了罷,氣恨恨道:“我還算是納蘭性德的老師嗎?”
山頂處,衆人鋪席而坐。
清風來,衆人解襟而歌。
先生李天馥在衆學生面前,做了《春日登高賦》,字裡行間,行雲流水,情景交融,可堪是一篇大作。
在幾位學子拿着自己準備好的文章出來誦讀和接受大家的讨論之後,索額圖的次子格爾芬也發表了一篇詩作,名叫《望野古》。
包括容若在内,無人曉得“野古”二字是何意,卻隻見格爾芬快意非常、昂首挺胸道:
自古殘垣多悲涼,我言斷壁不負霜。
馬革後走班師日,虎狼前驅拓邊疆。
四面銀濤竟相湧,八方疊翠戰旗鑲。
開險臨高蕭瑟處,疑似秋影換春章。
——好一幅霸氣的畫卷、好一派激昂的大場面。
——好一個新奇的轉換、好一首難解其意之作。
衆人皆是大驚。
竟不曉格爾芬此詩,是自創了典故?還是用了連李先生和納蘭公子都不知道典故?來顯擺“深不見底”的學問。
“索公子奇才啊!”李天馥不由得一贊,“此詩之清奇,聞所未聞;表現手法之獨特,空前絕後。一言蔽之,乃是本官這輩子當中第一次見識。”
“李先生謬贊。”格爾芬以讀書人的姿态回禮道,“學生隻是小試牛刀,不足以概論這一身才華。”
“索公子的意思,莫非是自身還懷抱着更高的造詣和抱負?”李天馥快步上前,打量着“人才”道,“何不趁着今日,一并施展,讓大家來佩服和認可?”
“學生的纨绔之名雖是人盡皆知,但是學生在學問上卻是沒有馬虎過。平日裡去家門外的‘文興館’學習,博覽群書,辨古識今,倒也掌握了不少本領。學生這滿腹的才情,唯有納蘭兄相知!”
容若半歪腦袋,心想:我到底是知……還是不知啊?哪怕是這個自問,我也不知道啊。
李天馥向諸生道:“人不可以評判論,獲取名聲皆看真本事。今日索公子的才學讓本官大開眼界,想來今後,索公子不在依靠家族勢力拿下爵位、得過且過,而是像納蘭公子一樣,走正經的仕途路子來考取功名,豈非是‘明索兩黨’之幸?本官作為兩位公子的堂學先生,也算是造福大清了!”
容若上前,友好問:“格爾芬,你考功名嗎?跟我一樣今載就考,還是跟同窗們一樣三年後再考?”
格爾芬一身赤膽,炎炎自信道:“考,跟納蘭兄一起考!”
李天馥大喜,恨不得即刻飛奔到養心殿,把這件大事回禀給康熙皇帝。
國子監諸生皆為兩位公子的“交情”和“榜樣力量”所感動,提前鼓掌相賀,共唱《踏槐壯志歌》和《人鏡芙蓉曲》,效仿古人做法、對二人“獻上了”深切期待。
之後,容若拿出了自己親手調配的茶方來與大家一起分享。
師生們高談闊論,飲到盡興之處,格爾芬再次“挺身而出”,說自己已經成詩在胸,要當着大家的面,一吟為快。
衆人問:索公子,詩名是什麼呀?
格爾芬道:簡單明快,直截了當,《春日登高·共容若公子茶事所感》。
晚風開簾醉流霞,早起登高啖清茶。
風光處處歌聲發,明燕雙雙築巢家。
不與浮華争明媚,隻身簡衣卻适他。
蓦然心事上頭來,幾人識得杯中雜?
*
深夜,明府,長公子房間,無燈。
唯剩月色如水,鋪滿雅室。
沈宛來到容若床邊,輕聲喚醒了睡着的他:“公子,是我,你的宛卿。”
容若的睡眠本來就淺,淺到夜風經過也能将他喚醒的地步,所以面對旁側的她,他覺得如風,不驚訝。
“公子别起來,我就要這樣守着公子說話。”
“月亮一直在移位,這會兒看到的,已經不是逆光的宛卿的臉了。”
容若伸手,輕輕撫過沈宛的臉,小贈她一首即作詩:
微涼小含溫,玉頰襯櫻唇。
相思牡丹味,銜琢月一輪。
“公子為我的詞作命名為《選夢詞》,我看當下人人将衣服的胸前左側染茶,以求跟公子一樣的風雅和品味,不如公子把自己的作品合編為《潑茶集》如何?”
“這可不好。”容若淡笑,“用你們的漢話來說,聽着像是《破茶幾》,破浪的破,家具的茶幾。”
“那公子想叫詞集做什麼名字?”
“《側帽集》。宛卿你說,現在我被大家模仿的‘潑茶染衣’之雅,跟:北周的獨孤信側帽打馬而歸,引人驚豔,滿城男子效仿,相比如何?”
“獨孤信風流自賞,公子你謙謙自知,大為不同嘛。”
“我要是把《潑茶集》作為詞集的名字,皇上反應過來,肯定會叫我改,因為那茶水是皇上潑的。”
“公子要是不說,沒人知道是皇上呀!大家都以為是公子在溫書的時候,凝神過度,碰灑了茶水也不知。”
“大家這麼想,我就放心了。”容若帶着謹慎,“但對我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叫《側帽集》的好。那樣一來,皇上明白我的用意,卻沒法對我找茬。”
“《側帽集》也好聽,隻是可惜了公子不風流。”
——獨孤信成典故:風流側帽。
——往後納蘭容若也能成典故:潑茶染衣。
這哪能對比呢?
即便是比了,也不盡是“打成平手”或者“必出勝負”,獨孤信有獨孤信的倜傥傲氣,納蘭容若有納蘭容若的風雅意氣罷了。
“宛卿在笑我?”
“公子不也在笑自己嗎?”
兩人一對眸,相互溫笑,溫馨的就跟是夫妻一般。
容若和沈宛一起為自己的詞集命名,而等到《側帽集》出版,卻是幾年之後、他二十四歲之時的事情了。
“我阿瑪的政敵索額圖的次子,給我寫了一首詩。”
“我高興的很,除了宛卿以外,也有人給我寫詩了。雖然我不解其意,但是心中存着一份真摯感和難得感,揮之不去。這件事我隻能告訴宛卿,在誰面前都沒法說。”
沈宛坐到了容若床邊,半抱容若在懷中,她低頭看着他。
她知道,公子是孤獨的,任何人任何舉動、隻要是觸動了他纖細的心弦,讓他覺得“有人待自己好”,他就會小心翼翼地珍惜。
容若在沈宛懷中再次睡了過去,
等到自然醒來,佳人已去。
他叫了一聲:“袖雲,幫我更衣,我有《食譜》要寫,寫完再去給阿瑪和額娘請安。”
袖雲從外面進來,“公子是說有什麼要寫?袖雲隻怕是自己聽岔了,将‘詞譜’聽成了‘食譜’。”
“你沒聽錯。”容若朝她一笑,抱着一副新奇的心思道,“我要寫的是《食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