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懷恩所料不錯,五日後,李熙果然平平安安地入了京。
時逢中秋佳節,宮内設宴,四位已在外面分府封王的皇子也被召回,連帶着因為年紀不夠,尚且還被養在宮裡的五皇子一起,聚坐陪承乾帝說話。
中秋宴是家宴,在座皆是李氏子弟,就連早已出嫁多年的昭平公主李長樂,也是孤身入宮,沒有帶驸馬。
承乾帝年逾花甲,近來又生病,身體已經大不如前,裴懷恩扶着他從台階上下來,給他添了酒。
福順便是在這個時候跑過來,戰戰兢兢地對承乾帝說:“皇上,六殿下回來了,這會正在殿外候着。”
承乾帝沒理他,轉身朝自己的小女兒招了招手。
裴懷恩見狀,便低聲對福順吩咐道:“讓六殿下多等片刻,不要心急。”
裴懷恩的話,便是承乾帝的意思,福順應聲退下,和迎面小跑過來的李青芙擦肩而過。
李青芙是承乾帝最小的女兒,年僅十四歲,正是花朵一樣的年紀,性子又明媚,承乾帝對她很是喜歡,每每聽她說話,面上總是和藹的。
就如眼下,李青芙的五個兄長都不敢多言,唯獨李青芙可以搖着承乾帝的袖角,仰臉問他:“父皇,為何不許六皇兄進來?我長這麼大,還不知道六皇兄是什麼樣子,隻在傳聞裡聽說過他。”
承乾帝聽了就笑,轉頭沖裴懷恩說:“瞧瞧,猴兒似的,哪有半點姑娘家的溫婉。”
裴懷恩便隻好陪着承乾帝笑,心思卻在殿外。
原因無他,他的福星在殿外。
眼下一切都布置妥當,隻等李熙回來,把承乾帝心裡這股火拱旺了,他便可借此機會,将手再往兵部和京軍四營裡伸一伸。
與此同時,李熙雖然一直都規規矩矩地跪在殿外,心思卻在殿内。
隔着一道半掩的朱門,門内觥籌交錯,門外冷冷清清。
能不能活,就看今晚。
借着福順傳話的時機,朱門開合間,李熙也短暫地望見了殿内。
李熙打小便被養在邊關,将十八年沒進京,認不全宮裡人,眼下玄鹄雖然答應留下來了,卻不好随他進宮,沒人提醒他,他便隻能依着傳言瞎猜。
這其中,最好認的就是承乾帝,因為年紀大。
承乾帝左邊那個舉止文雅,端方溫潤,會耐心哄着小公主玩兒,穿月白蟒袍的,該是他的大皇兄,淮王李琢。
至于李琢身後,那個穿藏青氅衣,眉目深刻,總會習慣性擡手按着腰封,笑聲爽朗的,大約就是他的二皇兄,晉王李征。
三皇兄李霁和四皇兄李錦年紀相仿,不太好辨認,不過坊間都傳李霁威儀,李錦風流,目前看下來,想必那個不苟言笑,穿绛紫王袍的,是齊王李霁,而那個生着一雙桃花眼,穿妃色衣裳的,則是壽王李錦。
兩耳不聞桌外事,隻顧悶頭吃飯的,是還差一歲弱冠的五皇兄李恕,小公主是李青芙,年長些的公主是李長樂。
該來的都來了,真是好熱鬧、也好陌生的一桌家宴,一場大戲。
月亮漸漸升的高了,夜涼如水,李熙卻隻管恭順地垂着頭,安分跪在殿外。
他的膝蓋早被磨破了,雙腿又沉又麻,還很餓。
但他的命哪有邵毅軒金貴,邵毅軒當初為了保他,替他擋過刀,半邊身子都被馬蹄踏得破爛。
丢失腰牌是他大意,為了邵家軍,他該跪。
隻恨他生來就是禍星,身上背着道沉甸甸的禁武令,終身不得習武。
就這麼着,兩個時辰過去,殿内逐漸變得安靜,幾位皇子公主吃夠了酒,陸續起身告退。
先是淮王李琢,他的大皇兄走出門來,見着他,似是有心要扶,卻又因為顧忌着承乾帝在屋裡,沒敢伸手。
晉王生得人高馬大,虎背蜂腰,眼裡壓根就沒他這個人,酒吃得多了,臨走還在糾纏承乾帝旁邊那個漂亮太監說話。
齊王要帶李青芙去折花兒,離開前,漫不經心地低頭瞥了他一眼,倒是生着張小團臉的李青芙天真爛漫,回頭沖他笑了。
壽王嫌他晦氣,恨不能繞得離他遠遠的。
五皇兄愛吃小零嘴,臨告退前,沒忘喊小宮女再給他裝一包琥珀核桃,壓根就沒功夫看他。
昭平公主貌美,幾杯酒下肚,白皙臉龐被醉意熏得微紅,要去找母妃說小話,唠叨驸馬的不是。
一時間,所有的歡聲笑語都彷如軟雲,綿綿的散在李熙身周,時遠時近,使他如堕夢中。
月上中天時,等大家都走幹淨了,承乾帝是最後一個出來的,身後跟着那個比女人還豔麗幾分的司禮監掌印。
托玄鹄愛嘀咕的福,李熙知道這個敢在衣服上鏽蟒的掌印太監姓裴,叫裴懷恩,是個欺上瞞下、睚眦必報的主兒,如今正得聖寵,惹不起。
想到這,李熙的目光沒在裴懷恩臉上停留太久,轉頭朝承乾帝再拜。
十八年了,承乾帝是真的老了,曾經寬闊結實的肩背變窄、變塌,整個人叫病痛折磨得佝偻,眼睛也變得渾濁。
承乾帝見着李熙的臉,怔住一瞬,忽然猛烈咳嗽起來。
裴懷恩替承乾帝撫着心口,安慰他說:“皇上,要去淑妃娘娘的住處看一眼嗎?”
淑妃是李熙的生母,李熙貌似淑妃,尤其是眉眼——裴懷恩這是在不着痕迹的提醒他。
哪知承乾帝卻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