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懷恩打斷他,不冷不熱地說:“晉王殿下對奴婢的好,奴婢都記着。”
記得清清楚楚,且永生難忘。
身為皇子,哪裡懂得為人禁.脔的苦楚,以為隻要給吃給喝,給金銀給綢緞,就是格外優待——可是給過之後呢?
在接下來數不清的漫漫長夜中,就因為他是男子,就因為他耐折騰,晉王便把所有舍不得在晉王妃身上使用的手段,全用在了他的身上,每天把他當個物件似的去擺弄,去炫耀,去分享,甚至獻給皇帝。
而比這些龌龊事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晉王竟然真的打從心裡認為,這已經是在對他好。
主子對奴婢的好,約摸也就是如此了。裴懷恩想:若他生來便是個奴婢,他大抵會對此感激涕零,可惜他不是。
裴容卿,裴懷恩,兩個名字,兩種人生。曾幾何時,他無數次午夜夢回,都會想起自己本也該如祖父、如父親那般,在朝堂之上慷慨雄辯,施展抱負。
可是沒有用。
無論他怎麼不甘心,所有這些自認恩寵他的人,都隻把他當個徹徹底底的奴婢,一把沒有喜怒的刀,忘記了他也曾是在京中名噪一時,天生記憶力超群,七歲能詩的小神童。
依稀,仿佛也隻有楊思賢還記着,并且時常感歎,言說可惜。
思索間,晉王漸漸走得遠了,裴懷恩稍稍定神,須臾斂了眼裡陰鸷,轉身再看李熙。
方才裴懷恩和晉王說話時,李熙一直站在原地,整個人顯得極安分,既不上前多聽,也不着急離開。
眼下裴懷恩得了空,重新把注意力放回李熙身上,發現李熙正垂首站着,似是在沉思。
李熙也确實在沉思。
李熙在想,如果晉王已經看出了承乾帝要保他,那麼晉王還有什麼理由反。
對面,裴懷恩隐約猜出了李熙心中所想,低聲對他說:“上我的轎,我們邊走邊談。”
李熙便點頭,跟在裴懷恩身後上了轎。
下一刻,軟轎被穩穩地擡起來,裴懷恩阖眼向後靠,疲憊地歎了聲氣。
裴懷恩說:“知父莫若子,竟是六殿下想的周到。”
李熙對此也有些失望,低聲說:“總要先探探父皇的口風,以免禍及自身。”
裴懷恩聞言就睜眼,眼裡帶點嘲弄,笑着說:“看你這模樣,心裡原本還是對皇上抱有希望的,是不是?”
李熙隻說:“未料父皇竟連樣子也不做,擺明了就是在偏心老二,讓老二一眼就看出來,才敢在朝堂上那般有恃無恐。我……我真是很心疼舅舅。”
裴懷恩嗤了一聲,看樣子是本能想嘲諷,但又不知為的什麼,生生忍回去了。
“皇上鐵了心要保晉王,方才還對我說,要我盡快殺了牢裡那些人,尤其是黃小嘉。”裴懷恩斟酌着說:“皇上的意思,是不想再往下查了。”
李熙的心神還在邵毅軒身上,聲音很消沉,說:“今天這場戲做得急,想必在父皇看來,應是老二要殺我,但沒殺成,後來又被老三以八寶錦設計,才會陰差陽錯地被我查到。”
頓了頓,雙手交扣撐在額前,越發頭疼了。
“但是老二和老三都有用,父皇不想舍棄他們。”李熙慢吞吞地說:“事已至此,黃小嘉必死無疑,已經不能期待再從他嘴裡挖出什麼了。”
退一萬步說,就算黃小嘉手裡還有新證據,有承乾帝護着,這些新證據也根本沒用。
裴懷恩對此也很贊同,但他比李熙想的長遠些,良久才說:“六殿下别這麼悲觀,晉王身在局中,不一定能參得透這層聖意。”
李熙應聲擡眼,看向裴懷恩。
李熙說:“廠公的意思是……”
裴懷恩懶懶擺手,邊思考邊說:“六殿下也看見了,方才經我試探得出,晉王現在大約隻知皇上要保他,卻不知皇上要保他的決心有多大。”
李熙怔住一瞬,說:“廠公是說,老二對父皇其實沒有那麼大的信心,甚至認為自己可以被舍棄。想要老二出兵,或許不需要父皇真的對老二生疑,隻要老二誤以為父皇對他生了疑,就成了。”
裴懷恩一手支颌,不置可否,隻撩開了簾子往外看。
俄頃,卻聽裴懷恩忽然說:“先前一切不論,但現在皇上已經明白地表示出想要到此為止,六殿下你猜,如果我讓黃小嘉在臨死前,再寫一份污蔑齊王的供詞,并且将其悄悄地呈給晉王,面上隻對晉王說,那黃小嘉狗急跳牆,要拉着晉王一塊死,要讓皇上認為晉王是借此算計了齊王,而且已經得逞,已經叫皇上埋在大理寺中的耳目聽了去……晉王又會如何?”
李熙睜大了眼,說:“如此一來,老二一定就會以為,自己再也無緣東宮——這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
裴懷恩低低地笑,說:“晉王不是個甘心居于人下的,黃小嘉命不好,既然救不下來,就讓他物盡其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