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思賢沒想到李熙會來,見狀微微一怔,是在緩了片刻後才說:“六殿下也來了,常聽容卿說起你,快坐吧。”
李熙便點頭,沉默寡言地坐了,面上顔色雖未改,心中卻在啧啧稱奇。
裴懷恩在楊府,簡直就像換了個人一般,哪還有在外邊的半分跋扈了。
原來裴懷恩沒有在做戲,他是真的與楊思賢交好。
須臾有小厮上了茶,李熙端着茶盞,靜坐環顧,見楊思賢把這間書齋布置的清雅,入眼隻得一方小桌,一片竹簾,一盆蘭草,餘下便是數不清的藏書典籍,可算是真正做到了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
有李熙在,楊思賢變得拘束許多,坐着和李熙随意寒暄了幾句,便又轉頭看向裴懷恩。
裴懷恩此刻也坐了,就坐在李熙對面,坐得極端正,手和腳都擺在它們原本該在的地方,沒有東倒西歪。
裴懷恩說:“閣老恕罪,前陣子下令殺死崔郁書,實是無奈之舉。”
楊思賢很疲憊地歎了聲氣,說:“我已知道了,原是郁書收了工部的錢,指使炸毀石橋,鬧出不少人命來。”
裴懷恩慚愧地說:“好歹也是閣老的學生,我應該留情。”
楊思賢擺擺手,似是不想多說。
楊思賢左手邊,李熙沉吟許久,方才想起裴懷恩話裡的這個崔郁書,大約就是前陣子上朝時,被錦衣衛當廷杖斃的那個人。
短暫的寂靜中,李熙又抿了口茶,卻見楊思賢再次若有所思地看向了他,開口頗唏噓。
楊思賢說:“難怪容卿總跟我提起六殿下,想我當年再見着容卿時,容卿的年紀,約莫也就如六殿下這般大,甚至比六殿下還小一些。”
裴懷恩随即出聲否認,說:“閣老,我沒總跟您提他,我不過隻是見着他可憐,每天戰戰兢兢地如履薄冰,還總哭,我就沒忍住,偶爾多跟您提起那麼一兩回,您就打趣我。”
李熙聞言嗆着了水,仿佛見鬼了。
原來裴懷恩還有這麼和氣可親、願意與人閑話家常的時候。
不……不對,眼前這個人或許不是裴懷恩,而是多年前的裴容卿。
正思索着,就又聽見楊思賢笑。
“不論怎麼說,六殿下能洗清冤屈是好的。”楊思賢說:“聲名不過身外物,是禍星是吉星,又有什麼相幹,往後六殿下就安心住在京裡,也算不枉費武誠的一番苦心。”
楊思賢話裡的這個武誠,自然正是李熙的舅舅——邵毅軒邵大帥。
李熙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邵毅軒的字,如今驟然再聽,下意識捏緊了手裡茶盞。
李熙說:“閣老也認得舅舅。”
楊思賢點點頭,并指壓到眉心。
“認得,當年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勇武候麼,怎麼會不認得。”楊思賢扶額歎道:“不瞞六殿下你說,老朽授業多年,除去容卿的父親外,原本還有一個很喜愛的學生,名喚支蔺,字居白。”
李熙驚訝地說:“大理寺少卿支居白,當年威名赫赫的鐵筆神判,舅舅的幼時好友。”
楊思賢十分感慨,說:“唉,那都是以前了,今時不同往日,居白早就被貶去了通縣,以我這身老骨頭,怕是臨死也見不着他了。”
裴懷恩在旁聽得很不樂意,小聲嘀咕着說:“閣老身強體健,活個百八十歲又能怎麼。”
話音未落,李熙把眼睛瞪得更大。
裴懷恩、裴懷恩這是在撒嬌?
可這多吓人?多少人在夢裡也見不着這個!
和李熙的大為震撼不同,楊思賢顯然已經對此習以為常,聽罷便皺眉說:“怎麼,指望我活得久點,日後再變個秋胡(1)來保佑你,讓你在朝堂上繼續作威作福,丢你爹的臉?”
裴懷恩彎着眼笑,挨了訓也不惱,就像一個尋常聽話的後輩。
裴懷恩說:“閣老别冤枉我,您明知我殺的都是些什麼人。”
楊思賢朝天翻白眼。
“就是因為知道,因為覺着你身上好歹還有幾分你爹的影子,才準你登我的門。”楊思賢說:“否則就以你平日的那些作為,你自己說說,哪一樁哪一件,不該被判死罪!”
裴懷恩聽了這話,勾着唇看了李熙一眼,渾不在意地說:“閣老心疼我,知道我的辛苦,哪會不許我賺這點辛苦錢,再說都是他們自不量力,先來招惹我,倒也怪不得我對他們趕盡殺絕。”
頓了頓,像是被李熙臉上的神情逗到了,以拳抵額忍耐地笑。
“閣老,聖人早已有言。”裴懷恩顫着肩膀,溫溫和和地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