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微貧乏的樂理知識不足以支持他聽得懂這種純音樂背後掩藏的心事,也聽不出音樂背後可能存在的故事,但琵琶聲聲裡最基本的情緒到底是輕快舒緩還是疾風驟雨對于人類而言,這是一種直觀的感受。
——華麗,雍容,繁複,盛大。
這是一場奢華靡麗的宮廷宴飲,一曲來自太平盛世的霓裳之舞,有一種舉世皆醉不複醒的迷離,更有明明萬象太平,卻始終牽引着人心,使人提心吊膽的驚豔與一絲渺然不知歸途何處的隐憂。
弦音漸高又漸急,而後卻在所有的一切都抵達最高點時戛然而止。
司微看向懷抱琵琶端坐在美人榻上,隻留給他一個側臉的錦缡,便見錦缡胸脯微微起伏着,呼吸帶了幾分急促,然而到底,手卻停在琵琶弦上三分處,再不複落下。
半晌,錦缡輕笑一聲,擡起的眼底帶着幾分怅然:“……剩下的曲子又要如何譜,我還沒想好。”
司微徐徐自胸腔中舒出一口氣去,雙手一合,為錦缡這半首曲子鼓掌:“哪怕隻有這半首曲子,已是足夠使人驚豔。”
樓下,有輕巧的腳步聲快速接近,卻是去尋劉娘子拿脂粉盒子的清露從樓梯處奔了上來,看向錦缡的眼睛晶亮:
“姑娘是又譜了新曲麼?”
錦缡起身将琵琶抱起,放置旁處:“算是吧,暫且隻有這一半,剩下的一半要如何續下去,我還沒想好。”
錦缡起身立于窗前,隔着窗扇上繃着的擋風的綢子也看不到外頭到底是個什麼模樣,于是隻得又轉過身來,看向這室内唯二的活人,尤其是一直坐在條幾前的司微:
“我雖不是楊妃,可若是設身處地,我總是不甘的。”
司微神色如常,他自是知曉錦缡對于明皇與貴妃之間的結局不滿,更為貴妃不甘、不值,但實際上:“曲子終究是姑娘所譜,這舞,也自是姑娘所跳,姑娘若是願意,大可改了貴妃缢死馬嵬坡的結局。”
錦缡身旁,清露一時睜大了眼睛。
“不,貴妃已死,這是改不掉的結局,”錦缡搖頭,“之前你所說,明皇與貴妃之事,衍化了一折戲出來,最近這鸠縣,可有能唱這處貴妃醉酒的戲班子,再不濟,有個戲本子也好。”
司微:……
司微微囧,不由摸了摸自個兒的鼻子:這大曆若是在曆史上有,他約莫着還能大緻推算一下梅蘭芳先生距離現在差着個多少年,可他也曾試着探尋曆史,結果曆朝曆代,莫說大唐明皇與貴妃,就連秦漢他都不曾在這個世界的人嘴裡聽過,還什麼清末民初四大班進京唱響了這出戲……可别了吧。
更别提司微又不是個學戲劇的,他打哪兒能弄來貴妃醉酒這出戲的戲本子去。
“不是,姑娘,京裡頭貴人們的事兒,咱們這兒可不興說啊,要真是因着口舌沾染上京裡頭那些個……”清露臉都吓白了,“這不是死了也都白死麼。”
司微一頓,緊接着便見錦缡在清露腦門上一戳,沒好氣道:“你可省省吧,正說着戲折子的事兒,偏你個沒心眼兒的貨在這亂攀扯。”
清露揉了揉自個的腦門,嘟嘟囔囔的:“最近外頭哪有什麼明皇貴妃的新戲,都是些讨巧的神仙戲,畢竟年關了,誰不想讨個好意頭?”
錦缡一歎,既然沒有,那就也沒必要勉強:“罷了,且容我再想想。”
錦缡倚靠在美人榻上,似是在思量着什麼,偶爾一撥弦,卻也隻是三兩下,再沒有先前那般的流暢融洽。
司微沒有去打擾錦缡,隻是拉了清露過來,給她看先前裝在匣子裡凝固好的蜂蠟。
在沒有遮瑕液,沒有粉底液的現在,這些加了顔料做出來的東西,怎麼更貼合女子的妝容,怎麼更好用,調到什麼程度顔色上臉才剛剛好……這些都得清露給建議,畢竟跟司微一個兩輩子的男人比起來,清露這麼個年齡已經開始梳妝打扮起來的小女孩兒要比他懂的多,給的建議也更适合。
一時間,霧霭閣中三人都跟着忙了起來。
前期最主要的任務便落在錦缡身上,她既要譜曲,又要編舞,還要把舞曲交給清露來進行演奏。
所幸錦缡自幼是在教坊司長大,曲也好,舞也好,早已伴随着過往的教習融入骨髓,這些放在她身上不算是什麼難題。
至于清露,四五歲時候被賣進春江樓,除卻跑腿打雜便跟着樓裡的管弦師傅們混,舞蹈上的天賦差了些,但卻是個管弦琵琶什麼樂器都能拿起來用一用的主,後來跟在錦缡身邊,琴和琵琶也算是被錦缡慢慢給磨出來了,學這麼一首新曲子的速度也慢不到哪裡去。
音樂和舞蹈一旦定下來,剩下的壓力便給到了司微身上。
貴妃醉酒這出戲在司微上輩子算是名家名曲,但因着學習生計的壓力,再加上司微對曲藝并不感興趣的原因,無論是長生殿這折戲,還是自長生殿中夜探這一出裡延伸出來的這一折貴妃醉酒,司微都沒有現場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