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招了招手,示意司微往她跟前站了站,這才一擡下颌,朝着台上示意:“若非她待人侍物上,總有那麼點子心不甘情不願,她也不至于從高處滑落到如今這份兒上。”
“但隻要她想開了,那就是好事兒——就憑她今兒個這舞台子,當初答應你的那五十兩銀子便算是成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得看除夕宴上,她上台之後又該是個什麼樣子,”春娘這番話說來也是不疾不徐,不緊不慢,“隻消她能有今兒個在台上這麼用心,這事兒便算是成了——當然,她要是能搭上那京裡頭來的貴人,那就不止是五十兩銀子。”
她微微傾身,坐在椅子裡朝着司微的方向倚了倚,臉上的笑意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深意:“我做主,再給你添上五十兩銀子,可好?”
這話一出,司微心下當即便是百轉。
俗話說得好,有錢不賺王八蛋……但有些錢,有命賺,沒命花。
把錦缡送到貴人身邊,這要麼是為着春江樓背後的主子搭上一條人脈,要麼,就該是為着春江樓的東家在旁人那裡寄放一條眼線。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似是春娘這般人物,定然是不會做賠本的買賣,她能開出這麼個價錢,于她而言定然是穩賺不賠的。
可司微也不過是個窮苦人家出身的“黃毛小丫頭”,便是殺了她這一條命,也都不值這一百兩的銀子。
而這一切,不過是把錦缡送到那所謂的“貴人”身邊的代價……這裡頭的水,未免太深。
深到能把司微這麼個無權無勢還沒有靠山的小蝦米給摁進水裡嗆死都怕是摸不着半點底。
司微側眼打量了下春娘的神情,便果斷搖頭:“十兩銀子咱不敢嫌多,五十兩銀子卻也不敢嫌少,這一百兩銀子,拿來買棺材怕是能把人給埋上個幾十回。”
司微對上春娘看過來的眼睛,學着她說話慢條斯理的模樣道:“這銀子,卻是燙手燙得人不敢伸手去接。”
司微推拒了,春娘面上卻沒什麼被拂了面子的不愉,隻是微微點了頭:“成,這世上,半桶子水晃蕩的不知有多少,似你這般有自知之明的,卻着實難找。”
“也罷,既然不願,那就算了。”
春娘沒有再多說,隻是靠坐在椅子裡,微微擡了下颌去看錦缡的這出舞。
台上,琵琶被撥弄的速度越來越快,舞台中央錦缡的身影也旋成一片虛影,唯有搖曳着四散開來的裙擺,于半空之中卷出一道道波浪似的旋兒來,恰似一朵綻開來的花。
台下,配樂相合的鼓樂師傅們卻也沒閑着,一個個在這炭火燒得足足的樂坊樓子裡漸漸從骨子裡沁出汗來,隻聽這整個樓子裡回蕩的皆是錦缡反複修改勘定的那支舞曲。銅磬空靈悠揚,編磬清脆靈巧,筝如彈珠迸濺,揚琴重音回響,而琵琶帶着一股堂皇之氣貫穿其中,引出一幅不需眼觀卻也足夠有辨識度的煌煌之景。
而于一片煌煌之中,是乘興而起,盡興而舞,卻終究歸于怅然,飲盡了世間最後一杯酒的女子。
一曲終末,錦缡委地,餘音漸息,響起的是春娘贊許的掌聲。
就這麼一支舞的時間,樂坊樓子裡來得人便漸漸多了,先前掩在簾幕後頭換裝的十三四歲模樣的姑娘也跟着帶了人出來,候在台子一側,看完了錦缡後半支舞。
春娘冷眼掃過如今聚集在一樓的一衆姑娘們,不期然便提了聲音,就連說的話都隐約帶着幾分似是冬日裡融在茶碗裡尚未化盡的冰碴:
“錦缡今兒個這支舞,便先壓着,除夕宴上,什麼時候貴人來了,什麼時候再上台——我今兒個,就把話攤開了擺在明面上!”
“不管過往将來,如今身處這春江樓裡的,無一不是苦命人。”
“你們要是有能力有本事,能從這火坑裡跳出去,我馮春娘一概不攔着,怎麼着都是一條出路,也是一條活路,總比這一身肉皮囊爛在這風塵地裡來的強。”
說到這時,春娘面上唇角的線條愈發冷厲:“但能不能讓人把你從這腌臜地方給拉出去,就得憑你們自個兒的本事。凡事做之前,先問問自個兒,能不能做到最好,再問問自個兒,那多情薄幸的男人,憑什麼就非得要你一個人不可?憑什麼?”
“今年年底除夕宴上的候場,我便定了錦缡。一來,她年紀擺在這,二來,我也想看看,你們這裡頭準備的,可能有比錦缡更好的——若是有,我便讓她壓了今年除夕宴的軸又如何?”
“也毫不避諱的跟你們說,這除夕宴總是少不了那些個天南地北的豪商巨賈,說不得也有那些個遊戲人間的官宦子、浪蕩兒。機會,我就放在這,可這機會你們能不能抓住了,就得看你們有沒有那個本事!”
一時間,整個樂坊樓子裡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