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司微三人被人裹挾着,推搡着上了船,複又在岸邊上了馬車。
馬車是冬日用的那種廂式馬車,馬車兩側的窗子自外頭教人給别上,從裡頭再推不開。
從車廂裡透過明窗門借着外頭的光往外看去,車轅上坐了兩個身材壯實的漢子,堅實的後背将唯一的出路也給堵的嚴嚴實實。
随着漢子一聲輕喝,馬車碌碌前行,将裝在車廂裡的司微三人晃得心裡摸不着底。
司微掩在衣袖裡的拳頭早已握緊,奈何他這輩子小小一個,根本不比上輩子一路自孤兒院摸爬滾打長大來得皮實。
就算是對上外頭的人,他也根本沒有絲毫勝算——就算想法子偷溜,他身邊卻還跟着兩個年歲都不大的姑娘。
司微咬着牙,聲音裡透着股子不甘與無力:“如此這般情境,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當真是……”
“别怕。”雪酥的手落在司微頭上,略帶着幾分安撫,隻是借着外頭不經意間晃進來的光,雪酥的眼底也殘留着幾分尚未消融殆盡的驚懼。
她咬着下唇,思量半晌,輕聲猜測:“這些人,應當不是沖着咱們來的,聽先前那大茶壺所說,裡頭約摸着還有縣衙裡的人。”
雪酥的氣息沉了幾分,強自定下心神,于是身上便愈發透着股子冷:
“能驅使得動衙役的人,定是能壓得縣令低頭的權貴……這種權貴,向來有權有勢,也不差那麼點兒銀子。若是沖着咱們幾個姑娘來的,使那麼點兒銀子,動些下作的手段,該報複的也該能解氣了。”
她捏着司微的手一時有些加重,指節搭在司微腕上扭曲着有些泛白,卻還強撐着扯出一抹略帶虛弱的笑:
“我雖不知春江樓到底在鸠縣經營了多久,但贖了身姑娘,能從縣衙裡拿到那一紙改籍文書,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雪酥言下之意,司微也懂:春江樓在衙門裡,定然是有着不淺的人脈關系的,不僅能從衙門裡拿到改籍文書,甚至似是錦缡那般,大半夜的去衙門敲門都能拿到文書,想來跟衙門的關系也一向該是蜜裡調油,不至于如此這般突然翻臉。
司微的指節有些發疼,但提起來的心終究是落不到實處上去——後世現代,電話都已經普及了時代裡,縣裡都還能有攔着上訪人員的操作,那放到如今這麼個路遙車馬慢的古代呢?
滅門知府,破家縣令……這麼個說法,又是怎麼來的呢?
司微的眼睛盯着虛空,隻覺着身上壓了一座沉沉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對于這個時代而言,人命如草芥……他從未像是今天這般感受到自己的無力,感受到他好不容易擁有的親人,和不算完美的家庭,于這個世界而言,恍若遊萍浮絮。
他想要保存這個家,想要和尤氏就那麼清貧卻無憂無慮的活着,是那麼難的一件事。
難到,這個家庭經受不起來自外界超出現有階級的,一點點外力的碰觸。
這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他上輩子所有的奢望,于此間凝聚而成的一場……水中月,鏡中花。
司微控制不住自己無限下沉的心緒,也控制不住自己充滿了悲觀的念頭,隻是到底有那麼一絲野望,隐隐約約似是一場帶着餘溫的灰燼,埋藏在他心底的最深處:
命如草芥的人,又如何能做得到安貧樂道?
難不成,是在突如其來的變故之中,守着自己的小日子不放,于是決然而然的從容赴死麼?
司微靠在馬車車廂上,呼吸漸漸變得又重又沉。
初秧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咬了咬唇,半晌:“所以,咱們怕是不小心,摻合進什麼事兒裡去了麼?”
雪酥沉默了半晌,歎了口氣,她着涼後的聲音愈發透着股子喑啞:
“怕就怕,不是摻合進什麼事兒裡,而是這一出,本就是沖着春江樓來的。”
“……若當真摻合進什麼事兒裡,憑着樓裡跟縣衙的關系,還有咱們今兒個夜裡在遊船會上的台子,媽媽那再怎麼,也得把她未來幾年的搖錢樹從這鬼地方給撈出去。”
“這要是沖着春江樓來的……傾巢之下,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一時間,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
碌碌前行的馬車驟然一停,緊接着外頭便有人敲打着車廂門:“下來,都下來——”
司微與雪酥初秧二人對視一眼,咬着牙還是從車廂裡下去了。
馬車停在一處小院裡,看上去似是宅邸中單獨辟出來的院落。
那些個家丁打扮的人把司微三人推搡着,關進了一側的書房裡,而後便在外頭上了鎖。
沒有一個人,跟司微他們多說一句話,告知一句到底發生了什麼。
司微三人面面相觑,卻也不敢分開,隻得在這略顯的空蕩的書房裡尋了椅子坐下。
隻是越坐,便越是覺着發冷。
雪酥還好,一早便換了衣裳,灌了姜湯,身上還裹着兔裘。
隻是初秧,剛自繩索上吊着被放下來,隻來得及披了件長襖,底下的腿尚還光裸着,這麼一路過來,饒是臉上上了帶着妖魅之氣的濃妝,這會兒也掩不住的有些嘴唇發烏,裹着襖子哆哆嗦嗦的發抖。
雪酥歎了口氣,拉扯着把她身上的襖子脫了,袖子在腰間打了結,剩下的便搭在腿上,在腳那裡裹嚴實了,翻過來一節教初秧踩着,攏成個睡袋似的模樣。
而後便将身上的兔裘脫了,把初秧攬在懷裡,複又把兔裘罩在初秧背上,抖擻着兔裘将人裹起來,二人便這麼相依着取暖。
司微推拒了雪酥想把他一道拉過去暖着的好意,隻是在這一片昏暗的燈光裡,不住的來回走動,他卻是焦灼上頭,靜不下心。
與這小院中微薄的燈光不同,樓船上一直燃着上好的炭火,将所有地方都熏得一片暖意融融。
劉承延目送玄策一身玄色衣裳隐沒在樓船廳堂的拐角處消失不見,臉上的笑意也随之漸漸收斂,眼底透着些許若有所思:“看起來,郡王殿下比我想的還要對雪酥姑娘上心啊,你這胖子,倒是會投機。”
劉承延輕嘶了一聲:“三個人,咱們這位郡王殿下,指名兒要了兩個……雪酥姑娘倒還能理解,可這姓司的小丫頭,又該是個什麼人?”
吳崖谙喏喏的不敢說話,隻是又拿帕子在頭上抹了一回。
劉承延嗤笑一聲,愈發對他看不上眼:“行了行了,滾滾滾,瞧你這幅沒出息的樣子!這人郡王也收了,你這美人兒也送了,一千兩百兩銀子,不僅買了個雪酥,還搭了個小丫頭送過去,不比你在春江樓的老鸨那磨磨蹭蹭小半個時辰,人張口就是一千六百兩來得劃算?”
“下回再辦什麼事兒,多動動你的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