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在表木後立起旗幟,随着他的動作落下,軍帥們率領軍隊集合到早已設置好的其他表木之後,數萬人的前進讓除去荒草的地面揚起沙土,大地震顫,在甲衣飒飒與腳步聲中,軍帥敲打的鼓、铎、镯、铙聲依舊明顯,沖破一切屏障号令士兵。
他們很快集結完成,行成陣列站在司馬對面,方才震撼天地的聲響頃刻間消失殆盡,現場安靜得讓人胸口發悶。
在清點人數過後,司馬将旗幟落下,甲衣摩擦的聲音再次響起,很快所有人都坐下了。
訓練有素,不拖泥帶水。
阿瑤的臉色越來越疑惑,在她的認知裡,雍國不過是西南方向不起眼的衆多邦國之一,每年恭敬地向周王室朝貢。
按周禮,周王六軍,大諸侯國有三軍,次等諸侯國二軍,而小國隻有一軍。
她方才仔細觀察,雍國軍隊雖然分為上、中、下三軍,但每支軍隊的人數絕不止周禮規定的一萬兩千五百人。
教練之禮仍在進行。
“不服從命令者,斬!”
飽含殺意的一句驚起飛鳥。
宣誓的聲音響徹天際,氣勢雄渾,阿瑤離得遠,但她似乎也聞到了斬殺牲畜後的血腥味。一聲聲的誓言抱着不死不休的決心,單是旁聽者都覺得熱血沸騰。
阿瑤沒有經曆過戰争,但她被各種聲音包圍時,威脅感不受控制地傳遍全身,遠處是層疊的人頭攢動,崇尚武德的将士呼聲豪邁,她的背上盡是冷汗。
擁有一支骁勇善戰的軍隊,是邦國重要的财富,但對東遷的周王室來說,這并不是一個好消息。
五十多年前,雍國不過是差點被邢國滅國的小國,依附晉國才得以在岍邑重新建國。這才經過三代君主,雍國已經不是阿瑤印象中偏僻荒蕪的小國。
他們名義上還是服從周天子的臣屬,但卻不遵循君臣禮制。
阿瑤斂目看向高台上觀禮的王姬,如此明顯的僭禮,王姬會有什麼反應?
王姬坐在雍國夫人身邊,她的臉上挂着與雍國夫人如出一轍的贊許,為雍國擁有的兵力而感到與有榮焉。
軍帥正在擊鼙,不同音節攜帶不同的信号傳遞給下屬的官吏,官吏再指揮戰車與徒衆或行或奔。
鼓聲的頻率逐漸與心跳重合,它除了變換軍隊的形态,也影響在場者的心情。
是了,王姬會是世子夫人,未來的國君夫人,她現下觀看的是自己國家的軍隊,又怎麼會感受到武力威脅。
隻是王姬與世子尚未成婚,國君邀請王姬觀禮時,邀請的是未來兒媳,還是周天子的女兒?
黃色的塵土與枯草被焚燒後的味道彌漫,阿瑤不适地眨了眨眼睛。
雍國作為周朝分封的諸侯國,本應恪守臣子本份,按時朝觐與納貢。但她都能看出來雍國狼子野心,且雍國還有一名曾在周朝為質的公子。當時,雍國是不必向洛邑送質子的。
彼時雍國無力反抗,此時的他們還記得曾經被周朝步步緊逼的場景嗎?
在雍國國力愈發強盛時,雍國國君向周天子求娶王姬為世子夫人,這是雍國釋放的臣服信号,周天子沒有理由拒絕。
但被選中前往雍國的王姬或許沒有那麼好運,好在王姬和雍殊是舊識,進入雍國後憑借這段情誼,王姬很快獲得雍國民衆的敬重。
任誰都能看出來,世子雍識的病情回天乏術,雍殊成為世子的可能性極高。
王姬嫁給雍殊,會是一段美談。
高台之上,國君夫人娕姜身着盛重禮服,笑意不達眼中,她對着下首姿态散漫的雍衡,和教練場上指揮軍士的雍殊,心中隻有嫌惡,這兩個都不是她的孩子。
她的兒子還未出世便飽受颠沛之苦,在國家岌岌可危時誕生,她在懷孕時受到過太多死亡的驚吓,導緻了她的孩子一出世便比其他孩童病弱。
他很堅強,在她的照料下一天天長大。
可周天子竟要她的孩子前往洛邑,識兒的身體根本無法支撐他離開故土。
陳晉兩國的恩怨,為何要牽扯她的孩子?她的丈夫感恩晉國的恩情,不願意讓陳國借道攻打晉國。他有情有義,義氣用在國事上,情意耗在妾室聲妫身上。在陳國賄賂天子,要她兒遠行成為質子時,國君竟然想要答應。
好在這一劫難終于度過。
可現在,雍殊安然回國,雍衡受盡寵愛,隻有她的孩子,空有世子之名,卻被這幾個目無嫡兄的庶子觊觎位置。
無論是他們,還是她身邊的王姬,都盼着識兒早點病死給他們讓路。
手中的玉貝因用力而碰撞出脆響,美貌年輕的王姬關心地望過來一眼,被君夫人以眼神安撫住。
娕姜摩挲手中的玉片,将所有怨恨藏于平靜的面龐後。她不會讓他們如願,逃亡與難産奪不去她的地位和識兒的生命,這些小人計謀算什麼。
已經成年的公子殊首次在秋狝展露鋒芒,與平時衣袂翩跹的風雅截然不同,皮革制成的甲胄閃爍刺眼的光芒,王姬在他身上看到了煞氣。
人人稱贊雍殊的高雅,但隔着這般遠的距離,她卻察覺到了全然不同的氣質。
王姬再一次尋找阿瑤的身影。
與備受矚目的高台相比,阿瑤她們這群婢女所處的角落偏僻,在鼓聲與塵土的遮掩下,是難得放松的時候。
阿瑤觀察每個人的表情和動作,她想得入神,直到身體被輕撞了一下。
她從思緒中驚醒,轉頭看向力道的來源。
那是和她一樣在王姬身邊服侍的婢女柳葉,柳葉看着阿瑤清澈明亮的雙眼,滿腔的情緒密密麻麻地纏繞心髒,責備的話語頓時說不出口。
她知道阿瑤的年齡,她們這群人年齡相差無幾,但柳葉也知道阿瑤與她們不一樣,無論是她過分白皙的手指,還是她總是無憂無慮的神情。
不,她也有憂慮,隻是她的憂慮不是每天的活計和難以積攢的錢财。
柳葉緩和聲音道:“你看向高台的眼神太明顯了。”
阿瑤想和她說沒有貴人會在意底下的幾個婢女,但身旁的其他婢女壓低聲音繼續說道:“你不要牽連我們,能夠成為王姬的婢女,已經是其他人羨慕的差事,我不想丢去。”
因此她一點都不能冒險,她不敢猜貴人的心思,不敢賭貴人的喜惡。
阿瑤接收到身邊幾個警告的眼神,她們都和柳葉的想法一樣,唯恐被阿瑤牽連受累,阿瑤有侍衛長庇護,她們可沒有。
“好吧。”阿瑤從她們的緊張中意識到這份差事的珍貴,她努力讓自己産生類似後怕的情緒,以警示自己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
“阿瑤……”
阿瑤聽到柳葉喚她名字,柳葉的聲音太輕,在鼓聲間隙中,她差點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嗯?”
阿瑤看向身邊的人,柳葉身上有着穩重的氣質,她此時低頭看着地面的細沙,面上是顯而易見的躊躇。
在阿瑤的注視中,柳葉擡起頭問出了自己許久的疑惑:“你跪在地上時,在想什麼?”
阿瑤的眼神再次被迷茫籠罩,她有一雙生動的眼睛,柳葉認識阿瑤後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眼睛可以傳達出這麼多情緒。這些情緒她在王姬身上也見過,是除了溫飽外她難以理解的煩憂。
真奇怪,地位尊貴衣食無憂的貴族們也會有煩惱。
但阿瑤的煩惱的什麼?她憑什麼擁有這些不切實際的憂愁。
王姬青色禮服上的翟紋和黼紋漸漸模糊,她的視線裡隻剩下赭色的裙擺,沒有花紋修飾,隻是再簡單不過的麻布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