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瑤一邊往大門跑去一邊在心中怒罵姬扈拖延她的腳步,她一心想和他争個高下,竟然忘記了今天是她和雍尚約定的見面之日。
灑掃的仆人隻覺得有一片火紅的雲彩飛過,再擡頭時已經沒有了影子。
阿瑤的裙擺拂過門檻,而後在門前的街道停下。她氣喘籲籲地左右張望,三兩行人經過的道路上,那輛帶着雍尚标志的馬車十分明顯。
馬車停在一顆棗樹下,車輪下堆疊着整個冬天積累的樹葉,馬蹄擡起又踩下時有清脆的聲音。
她走上前去,車夫早已辨認她的身份,他跳下馬車,取下乘石妥帖地放置在阿瑤腳下。
阿瑤踏着上了馬車,車門很快被關上,凜冽寒風瞬間被隔絕在車外,隻餘下沉悶的拍響。
雍尚将手中冒着白霧的漿飲遞給她:“權當取暖罷。”
阿瑤接過杯盞,雙手捧于膝上,漿飲的溫度徐徐傳入手心,被寒風吹得僵硬的手指這才恢複知覺。
她言明意圖:“在平末時我拜托你勸說公子殊放我離開,隻是後來事情有變,我暫時得留在他身邊了,讓你白跑一趟了,實在是我的過錯。”
她的眼中彌漫歉意,餘光卻仔細觀察雍尚的神情,據此揣摩他的想法,以便調整自己的言行。
雍尚不知曉她内心的彎彎繞繞,今日雍殊也和他說過類似的話,不同的是,雍殊的語氣更惋惜些,認為他是識人不清遭受欺騙。
雍尚見她過意不去的模樣,搖搖頭道:“我并不覺得是白跑一趟,見到你我才敢放心。”
那天夜裡,當面前的女子談及受人鄙夷的身份與背負的罵名時,眸中露出不知所措的迷茫,她隻知道自己誇大了傾訴的話語,卻沒有在意自己存在的情緒。
他想阿瑤真是一個矛盾的人,她的謊言将自己也欺騙了,讓她以為自己遭受的劫難隻存在于編造的謊言中。
阿瑤被他的寬宏大量所震撼,早早準備好的那一堆為自己辯解的言論一時卡殼,在姬扈面前尚且能言善辯的人此時成了啞巴。
好一會兒,阿瑤才語焉不詳道:“那你盡可安心了,我與雍殊有一個交易,現在過得極好。”
雍尚認真聽着,他突然想起一事,低頭在腰帶上摸索,片刻後手指靈巧地将挂在上邊的一物取下,布料摩擦的窸窣聲中,他将手中之物遞給阿瑤。
阿瑤低頭看去,是一枚制作粗糙的玉片,安靜地躺在雍尚寬厚的手中。
關閉門窗的車輿内光線昏暗,她看不清楚上面的紋路,索性她的手已經暖和,于是将漿飲放下,撿起玉片舉到眼前觀察。
玉石溫潤,通體淨白,其上刻有一個“雍”字。雕刻者技藝不精,刻刀落下的力道難以保持一緻,因此刻痕深淺不一,隻勉強可辨别出字形,讓人可惜刻紋破壞了玉質的天然靈氣。
雍尚解釋道:“這是君上少年時刻下的玉片,也是那年我父親收到的生辰禮。父親離世後便由我保管,你如果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可持它求見國君,為自己求些出路。”
阿瑤摸着刻紋,罕見地搖擺不定,這枚玉片是雍君少時贈予兄長之物,純淨不摻雜質,承載着國君對兄長的情誼與懷念,意義不可謂不重。
擁有它,隻要她不妄想挑戰國君的權威,任何願望都能實現。
阿瑤心中泛起陣陣波瀾,不知為何竟生出些荒誕之感,好似從前遍尋不得的寶物,如今成了滿地的石頭。
她凝望着雍尚的臉,似乎能從和善的笑容中觸碰到他那顆至真至善的、正在跳動的心髒,她的心也因此變得柔軟,好像浸泡在溫度合宜的漿飲中,隐約的酒香軟化了她的棱角。
潮汐受明月升落牽引,飛蛾不知生死撲向光明,這是亘古不變的真理。
她亦然。
但是在内心的一角,警惕心驟然升起,快速席卷全身。
沉溺于人性的美德之時,便是災厄的降臨之際。
阿瑤将它放回雍尚手中,堅定地拒絕道:“這是令尊舊物,我不能收下。”
雍尚敏銳地發現面前的女子情緒發生了變化,盡管她的面上沒有顯露半分。
他解釋道:“我答應幫你脫困,然而因自身顧慮不能盡力幫你,我感到十分羞愧。明日我将去往陳國,山高路遠鞭長莫及,雍尚無法踐行承諾,隻能以微薄外物彌補,阿瑤姑娘便将此玉當作是我換取心安而送出的。”
阿瑤從未見過這樣的人,雍尚的話将自己的位置擺放得極低,仿佛有求于人的是他。
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邦國——陳國。
那個她原本與祁碩要去的古老邦國。
陳國受封于武王的時代,這支帝舜的後代以妫為姓,盤踞于穎水中遊,與蔡、宋二國毗鄰,既是姻親也是盟友。
阿瑤想去陳國,是因為陳國與雍國有舊怨。彼時陳國強而雍國弱,陳晉之戰中雍國因支持晉國而遭到陳國記恨,因此陳國向天子進言,令雍國的公子到洛邑為質。
她是為了擺脫居住在雍國的舊主,但是雍尚這個雍國人也留在陳國,倒是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