鴦命眉心一跳,吓得慌忙站起來,身後的坐凳朝後一翻,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原本湊着腦袋竊竊私語的衆人,頓時噤了聲。
她面色一片煞白,緊抿朱唇,略微伸起腦袋,用一雙清澈濕潤的杏眼,怯怯懦懦地窺看着他。
崔鴛眼中閃過一絲怔愣,似乎有些始料不及。他看着那雙眸色純淨的杏眼,以及櫻唇上的一顆鮮紅明豔的小痣。那顆刺人眼球的紅,像是滾燙的朱砂,轟的一下直接闖入他的内心深處。
他的喉結不動聲色地滾了滾,偏過頭,将手放到背後。
半晌,才随意道:“坐吧。”
鴦命眨巴着眼睛,不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就這麼輕易地放過她了?不是應該像那天一樣,一副拒人于千裡之外的樣子,再狠狠地譏諷她嗎?
她心裡腹诽,嘴上弱弱道:“是。”
回身将坐凳重新扶正。
“夫子——”一旁的趙婕歪了歪頭,眼神迷茫。
夫子這是怎麼了?怎麼一動不動的樣子,好像被定住了一樣。這是在玩什麼遊戲嗎?她嫡兄說新夫子長得高大勇猛,猶如府裡馬棚裡矯健的駿馬,渾身上下充斥着壯碩的肌肉,她本來滿心期待。誰料新夫子一出場長了這副樣子,一看就是身上沒有二兩肉。
她垂頭喪氣,瞳仁裡的氣惱一閃而逝。又被诓騙了……
崔鴛清了把嗓子,“嗯”了一聲,轉身走回講桌。但是隻要熟識他的人就會知道,他的步伐比平時稍顯慌亂。就像是身後有什麼人在追他一樣。
走到講桌旁的時候,他倏地想起鴦文禮這幾日的一舉一動來。
他下場科考那年,恰逢主考官是首輔韓廷徵,也算是有知遇之恩。雖然和師傅薛偃的救命之恩不可并舉,但他往常遇到,也會稱他一聲老師。
更遑論首輔韓廷徵原本就出身寒門。是許多寒門子弟的擁趸。
昨日早朝上,次輔鴦文禮居然史無前例的告了假,這就等同于日頭從西邊升起一樣。散朝後,韓首輔命幾名信得過的官員齊聚禮部官署,他也同行在内。
鴦文禮狡詐多變,城府極深。尤其是在推行新政這檔子關口上。讓人不得不往其他方面想。
至于周佪,明明滿腹文章、心懷丘壑。因為時運不濟,被人暗中動了手腳,今年的春闱上,隻得了個同進士的名次。而頂替他名次的人,正是鴦文禮一派的後輩。
這般明眼人都看着憤恨的事情,皇帝竟然不痛不癢的斥責幾句就翻篇。衆人隻能幹看着卻莫可奈何,才有了後面周佪的百般隐忍,試圖推行新政。
這是韓首輔的授意,也是替諸多寒門子弟讨個公道。仲秋前,由周徊率領的一幹寒門舉子在禮部的官署前示威遊行。在韓首輔的默認下,足足鬧了許多天。高坐皇位的皇帝對此事的來由也一清二楚。
僵持了幾天,本來皇帝的心态已經有所松動,但是由于昨日朝會上,鴦文禮的缺席,讓這件本已有所把握的事情,産生了變動。
今日早朝上,鴦文禮一派的官員紛紛上書谏言,勸阻皇帝施行新政的弊端。
這件事,一下子陷進了僵持不定的局面。
前朝的政事,這些深處閨閣的高門貴女自然不會知曉。
他厭惡鴦文禮,自然對鴦命沒什麼好印象。回味過來,隻覺得她那與衆不同的裝扮,是為了博人眼球而已。
他眸色暗沉,連嗓音都染上一絲冰涼:“既然不知道,回去就把《女戒》通篇抄寫十遍吧。”
他将卷子放在講桌上,又接着道:“《女戒》、《女則》中的言論,雖然有諸多歧義之處,但先皇後設立女學,并不是一味教你們敬順長輩、恭順柔和。相信家中的母親,也早已将道理告訴你們。為女子者,當自立,再立他。”
“若是一味仰賴家中基業,父母權勢,恐他朝失勢後,陷入更混亂的境地。”他舉目四望,一派泰然之色。話語中卻似乎隐含着另一層意思。
鴦命知道,他是在暗指她,暗指她爹。
她低着頭,從沒覺得一堂課的時間有這麼漫長過。早知道,她還不如和韓钰一樣,索性告上一段時間的假好了。反正女學也不像隔壁的諸多學子一樣,需要考取功名,光耀門庭。
“鴦命,你覺得呢?”崔鴛眸光驟然一深,落在鴦命身上。眼眸深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諷刺。
鴦命眉眼低垂,露出細膩潔白的脖頸。
她覺得?她覺得有什麼用呢?那是她的至親,難道要當着諸多同窗的面,應下他這句話,再順帶着将她爹批判一通嗎?原諒她真的做不到。
或許在外人眼裡,她爹是權柄在握的佞臣,是黎民百姓的罪人。可她,隻有這一個爹呀,雖然嘴上會斥責她,可實際上呢?她犯了錯,他明面上會裝裝樣子訓斥幾句,可轉頭又會将簪子、香粉、新衣紮堆的往她房裡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