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河燈如荷花綻開,花瓣層疊如波,點亮了整個河面,仿佛墜落人間的無數星子。承載着數不清楚的美好願望。
‘吾有情,而知其無情。以有情随無情,然其殁已。’
鴦眉擰眉看着河燈上的這行字。她翻了翻從前的記憶,确定這就是崔鴛的字,雖然字形略小,但筆筆龍翔鳳翥,蒼勁有力 。他的字,有一個很大的特點,那就是筆勢連貫到底,不會有停頓。
她聯想到二人舉止親密的樣子,心裡悶悶的喘不上氣來。
她竟不知,原來二人什麼時候已經關系親密到這地步了?上一世,她與崔鴛,堪稱青梅竹馬,又有婚約在身。她記得那時候,她已十一了,崔鴛比她小上一歲。個子也不及她高。她正氣悶着他不肯喚她姐姐,向李嘉音取經過後,拿出外祖家送來的名家字帖,在他眼前晃了晃,他那沉悶無趣的眼神裡閃現亮光。她當時拍拍胸脯,保證隻要他喚她阿姐,她就字帖送給她,另送他一副字畫。
他被誘哄着捏着衣角,耳朵都紅了,才細聲細氣地喚了她一聲阿姐。
她大度的将字帖送與他。除了字畫外,又送了許多古籍給她。反正她庫房裡放着落灰,而且她看着這些密密麻麻拗口的字,就頭疼的厲害。她爹非逼着她看,她不如做個順水人情,還能一舉兩得。
她為自己的聰明沾沾自喜的時候,崔鴛卻拿着古籍抄書賣錢。她記得那天晚上,她和爹娘要坐下用飯,崔鴛難得面上帶笑的走進來,頂着兩個黑黢黢的眼圈,拿出兩錠銀子并一卷古籍,說這是抄書換來的。
還大言不慚的向她爹保證以後會養活她。
她爹含淚拍了拍他的肩膀,視線移到古籍的封皮上。陡然頓住,半刻鐘過,前廳裡響起她殺豬般的求饒聲。
“哎,别擠别擠——”身旁響起一道恐慌的聲音。
她瞬間回過了神,不知什麼時候,人流已經擁擠到了緊緊挨着的地步。
背後有人不斷被擠來擠去,她一手撐在石欄上,一手試圖沿着石欄挪出去。
刹那間,身後一股巨大的撞擊力襲來,她上半身幾乎臨空挂在石欄上,吓得幾乎叫出聲來。幽幽的河面上,一盞盞河燈龜速流轉。
她深吸了一口氣,心跳如擂鼓般強烈。近距離的看着崔鴛放的那盞燈,似乎還能聞到若有似無的墨香。
一隻帶着薄繭的手拍在她的肩膀上,試圖将她拉回去。
她扭頭瞥了一眼,見是烏實。心下稍定,伸出一隻手勾住崔鴛的那隻河燈。
烏實手上用勁,帶着鴦命往後去。
這事說不巧也不巧,不過每逢這一天的這個時辰,老百姓都要去乾元觀裡的神亀像前點上一炷香,祈求家裡的長輩能夠身體康健,事事順意。這個習俗流傳了很久,有百姓為了争搶這一柱頭香,常常是擠破腦袋。
鴦命正站在通往乾元觀必經的放生橋上,遇上了點香的人流。
她皺着眉,看着頭上的河燈,心想,怎麼就忽然想不開将它撈上來了,這不是存心給自己添堵嗎?
烏實站在她身後,有力的身軀為她撐起一片窄窄的空間。
人流還在繼續朝對岸的乾元觀湧動,鴦命渾然不覺身後的狀況,她這會兒心裡正猶豫着,到底是将這河燈放回去,還是趁着夜色較暗毀屍滅迹。
就這麼磨了一會兒時間。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看到本就膚色黝黑的烏實,被行人擠來擠去,臉色黑得比那鍋底灰還暗上幾分。她唬了一跳,下意識将河燈朝他手上一放,順着那被撐開的縫隙鑽了出去。
“給你了。”她頭也不回地甩下一句。提着裙擺噔噔噔邁下一旁的台階,沿河堤,朝崔鴛和阮雲娘的方向小跑過去。
烏實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河燈。上面提着一行字。
‘吾有情,而知其無情。以有情随無情,然其殁已。’
他掀起眼皮,面色複雜,看着少女飛奔而去,裙訣飛揚,似一隻穿行于暗夜中的粉蝶。斂眉想了又想,把河燈輕輕放在了河面上。
阮雲娘眼角的餘光看着鴦命從橋上跑向這邊來,她上前微微側身,擋住崔鴛的大半邊身子。
“崔大人,您如今可有婚配?”她純屬是為了拖延時間,沒話找話。
前兩日,皇帝身邊的權宦,司禮監掌印太監——裴言清約她一起看燈會。她本興緻缺缺,為着店鋪擴大的事煩憂,又看到信箋中,裴言清暗意皇帝今晚會微服私訪,已經為她打點好了一切。她轉身又想,早點來也許會遇見想遇見的人。
所以,天還沒暗就徘徊在放生橋邊守着。
看到崔鴛出現,她連忙奔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