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封業放值後不知去了哪裡,暮色四合時才溜溜達達地歸家。
張渥正在堂中等着這個不肖子,張封業分明瞧見親爹,卻一言不發,從兩旁的遊廊向後屋繞去。
“站住。”張渥出聲叫住他。
張封業站定,吊兒郎當的回身看向自己親爹,先發制人道:“哪也沒去,白日在太醫院待,剛剛從恒安街回來,吃飽了,不必再勞煩娘。”
他又補充道:“您若不信,順着這條街一路問過去,我說的話保管真得不能再再真。”
張渥盯着這個早已面目全非的兒子,終于還是洩氣下來,再度提起那個反複說過無數遍的問題:“我用千金方教你識字,你還未走穩時便已将這本典籍上的字認全。這麼多年過去,你的資質如何我一清二楚,更何況這個醫使之職是你躬親考出來的,為何進到天下醫者憧憬的太醫院,偏偏離經叛道起來?”
張封業哂笑道:“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可我觀帝王之心,似對我等嗤之以鼻,又何苦汲汲于此?”
張渥拍案而起,怒道:“放肆!我真是待你過于寬和,竟叫你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原本靜立一旁的張渥妻子晏清敏眨眼間便到丈夫身邊,攙扶着怒火攻心的夫君,暗中給兒子使了個眼色,口中溫和道:“孩子年輕不懂事,輕狂了些,何苦與他計較?”
張渥握住妻子安撫自己的手,狠狠搖搖頭,緩氣道:“他已經二十有六了,旁人這個年紀早已成家立業,可他呢?成日遊手好閑……”
晏清敏又安慰幾句,将丈夫勸慰下來。
夜幕徹底沉下來,張封業叼着筆盯着豆大的燈心出神。
他今天在太醫院晃蕩了一天,卻沒找到與杜宣緣獨處的時機,他知道自己有些操之過急了,可又按捺不住,随後開始反複琢磨着自己與杜宣緣昨日的對話,越回憶越覺得他好似不小心着了道,說下太多不該說的話。
也許是陳仲因這張老實巴交的臉迷惑性太大,張封業回頭細究才發現有的話不該出口。
想想自己又沒留下什麼實證,才把懸着的心降下來分毫。
一陣叩門聲将他的神拽回來,張封業端坐好,看着晏清敏拎着食盒進來。
“我不餓。”張封業起身,嘴上這麼說,手裡卻接過食盒,幫母親拎到桌子上。
“本也不是特意為你做的,晚食剩下些清淡的小食,你權當幫娘一個忙,把它們吃幹淨咯,省得娘看見剩菜舍不得丢,吃多了又要挨你父親的訓。”晏清敏拍拍兒子的手背。
張封業不再多言,像是從善如流般應和一聲。
晏清敏卻沒有離開,而是上下打量他一番,近似感慨道:“我兒長大了,身長翩翩,風度有緻。”
張封業背後寒毛聳立,總覺得這話要接些七大姑八大姨老生常談的“成家”之說。
接着又聽晏清敏似乎很是疑惑道:“我兒有大才,緣何要碌碌半生?”
跟催婚比起來,這句常常絮叨在耳邊的問話都不怎麼刺耳了。
不過張封業目光凝在母親身上,也清楚了她的來意。
他有時會覺得自己親娘有點可憐,哄完老的勸小的,一生不過緻力于維系這個家庭的穩定。
隻可惜她生下的讨債鬼是個犟種,不肯向父親低這個頭。
“已而、已而。”這些話張封業哪裡說得出口,隻好敷衍着請離晏清敏。
送走親娘後,張封業再沒閑心去細細思索和杜宣緣打得那些機鋒,解決掉食盒裡的吃食後匆匆洗漱一番便準備歇下。
不過在入眠前,張封業忽然想到:若是陳仲因所說一切都是假話,他是被人指使來試探的,又該如何?
這個念頭叫他悚然一驚,剛剛生出的幾分困意差點全被吓跑,躺在床上心神不甯的來回思考着,又心道:犯不着、犯不着,又沒什麼實證,幾句似是而非的話,甚至都不是從父親口中出來的,頂什麼用?不必驚慌、不必驚慌……
等到第二天,得知杜宣緣被院正調回存藥堂,張封業懸着的心終于死了。
彼時張封業還一如往日,在太醫院遊手好閑,他一般早上來應個卯,在典藥閣收拾收拾文書,随後便是往人少的地方瞎逛。
平時他是基本不踏足制藥堂的,此地人多眼雜,加之多是些不入流的藥童醫吏,言語間隻有沖天的怨氣,根本聽不到什麼有用的話,自己悠哉遊哉的出現在那裡隻會遭人嫌惡。
不過昨兒一天沒見着陳仲因,張封業總心懷忐忑,幾番猶豫還是去了制藥堂。
他在制藥堂裡裡外外晃悠好幾圈,沒瞧見陳仲因的身影,最後沒辦法拉個暫時閑下來藥童詢問。
“陳仲因?”藥童眨眨眼,“他在存藥堂啊。”
張封業:?
他腦子還沒轉過彎,又聽見藥童道:“今早就被院正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