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笃笃笃笃”!
布滿傷痕的大手掄起砍刀,精準斷在每一個骨隙中,三兩下就将豬大骨剔出來,丢入麻葉裡,兩隻大手折一折攢成三角形狀,紅繩一系,麻溜地遞給客人。
“三十文。”
對方把錢拍在案闆上,提溜着麻繩走了。
範屠戶把銅闆掃入掌心,錢箱裡一丢,撞出叮當的響聲,聽得他嘴角一樂。
“哎,胡大娘,又來給孫兒買肉啦?還是來二兩後腿腱子?”他手撥弄着案闆上的肉,熟絡地招呼客人。
“一兩就成。”胡大娘低頭去荷包裡摸索銅闆,待數完錢擡頭,卻見範屠戶身後空空如也。
“哎?今兒你家樂樂沒來?”
“沒呢。”範屠戶低頭劈着肉,不願多談。
胡大娘會心一笑,“又追着佟家那個小子跑去了呢?”
全葫蘆巷的人都知道,範屠戶家的女兒範靈樂是佟瓦匠家大兒子的跟屁蟲。
範屠戶隻是苦笑,裝作沒聽到,用麻葉把腱子肉包一包,遞過去,“來,給您紮緊了,拿好咯。”
胡大娘一手遞錢一手接過肉,還是忍不住多嘴:“你家樂樂呀,頂好一姑娘,就是這女娃兒啊……太主動了不好,容易吃虧。”
範屠戶知道她是好心,隻好笑着搪塞。都是看着樂樂長大的老鄉鄰,大家對這個女娃是真喜愛。
範屠戶這家店名為“歡樂肉鋪”,在這浔陽縣裡可謂遠近聞名,縣裡頭許多人都愛做他家生意。不僅為着他家店肉質鮮美、價格公道,更重要的是這家店的小老闆——他的獨女範靈樂,年方二八,貌美如花,為人又爽利大方,是浔陽縣裡頭數一數二的美人。她往案闆後一站,就是他們家店最大的招牌。
最早的時候,小姑娘剛被她爹帶出來做生意,人還沒到案闆高,跳着幫她爹數錢。小姑娘長得軟糯雪白,瓷娃娃似的,嘴又伶俐,格外讨人喜歡。許多大姨遞錢的時候總忍不住打趣兒她:“樂樂,以後長大了來給姨做媳婦兒好不?不答應我可不給錢了呐。”
小姑娘嘴一噘:“姨,你這才買了二兩肉,攏共不過四十文錢,我可比這豬肉貴多了呐!”
大姨和範屠戶齊聲哈哈大樂,她連聲說着這小姑娘機靈,以後肯定是個有福氣的,樂呵呵提着豬肉走了。
範屠戶想摸摸女兒的頭,卻因為手沾着血臊味兒,隻好垂在身側,對她露出慈愛的笑:“沒錯,我們家樂樂呀是爹的心頭肉,千金不換。”
範屠戶隻有這麼一個獨女,又是老來得女——二十八歲才有的樂樂,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樂樂剛出生沒幾年,妻子就因為沒挨過老家的饑荒,餓死了。他帶着樂樂一路南逃,終于在這浔陽縣紮根謀生。由于一直沒找着合适的小娘子,他又怕委屈了樂樂,便始終沒有續弦。
一個大男人,竟也就這麼把女兒拉扯大了。
範靈樂長到十七歲,人出落得亭亭玉立,小仙女兒似的清美,可她往案闆後一站,手上的砍刀一掄,手起刀落,迅捷精準,絲毫不含糊。“殺豬西施”的美稱漸漸傳開來,堪稱長平街上一道靓麗風景,因着這個女兒,豬肉鋪的生意竟是更蒸蒸日上起來。
隻不過今日,肉鋪隻有他一個人站崗。胡大娘猜的沒錯,範靈樂大中午地便拎着個食盒,又跑去琅嶽書院給佟暄送午飯去了。
哎,一想起佟暄,他就愁眉不展。
佟暄是隔壁佟家的小兒子,但範屠戶知道,他是佟氏夫婦收養的親戚小孩兒,并非親生。佟暄從小就長得清俊出挑,人又才思敏捷,确是個人中龍鳳的好苗子。
有一日,範屠戶歇了鋪子,琅嶽書院正好下學,一堆小學子從橋那頭走過來,佟暄就被他們簇擁在中間,步履從容,端方清雅。
那感覺怎麼說呢?範屠戶沒文化,他形容不出來,就是覺得佟暄跟旁人不一樣。分明都穿着一樣的學子服,可佟暄就是穿出了貴氣,周身像籠了層光似的,有如天人下凡。
怪不得他家樂樂喜歡呢。他心裡想,又止不住歎氣,隻可惜,自家女兒這是剃頭擔子一頭熱,那個佟暄,明顯就看不上他家樂樂嘛。
樂樂是他從小疼到大的寶貝,他可不願女兒總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但沒辦法,這閨女不受拘束慣了,做什麼都直來直去的,女兒家的懷春心思,他這個當爹的又能怎麼辦呢?
愁啊愁。
“老闆,來三兩梅頭肉。”鋪子前又來了一個客人,布衣平頭,擡頭對着挂在案闆上的肉,就開始比比劃劃:“要這塊,就從這兒到這兒……”
範屠戶将肉塊從鈎子上卸下來,刀一揮就要往下剁。
“範叔!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一少年高呼着,扒拉開重重人群,沖到“歡樂肉鋪”前。是琅山書院的學生,方恺。方恺是佟暄在書院的同窗,跟範靈樂也算交好。
“怎麼了?樂樂出什麼了事了嗎?”範屠戶一見他滿頭大汗的着急樣兒,自己首先就吓着了。
“樂樂剛在書院同人打起來了!山長很生氣,說一定要通知她爹,親自過去領人才行。”
“啪”!範屠戶把刀一拍,身子傾過去,“怎麼樣?嚴不嚴重?”
方恺咽了下口水,剛想說樂樂沒事。
“我家樂樂她跟人沒動刀吧?!”
方恺:“……”
被晾在一邊的吃瓜客人:“……”
不愧是親爹,确實了解他女兒。這打人一事,的确就是範樂樂挑起的。
範屠戶歇了鋪子,收拾收拾就跟方恺往書院趕。
“不是我說,樂樂可真跟夠可以的,她一個姑娘家,單挑我們書院仨男生,還把他們個個打得屁滾尿流、跪地求饒……”
範屠戶聽他誇大其詞的吹噓,沒一個在重點上,忙打斷:“原因呢?被打的都有誰?”
“這……原因我也不知,夫子剛把他們分開就讓我來通知您了。”
他背着手點頭,心裡有了計較,八成又是跟那個佟暄有關。他家那個丫頭,滋要是碰着佟暄的事兒,保準一點就着。
尤記得樂樂八歲那年,巷子裡有個混小子捉了條蛇丢進佟暄的書箧裡捉弄他。範樂樂知道了後,直接騎到那個小子的脖子上,連打帶罵,硬生生把他額前的頭發都薅秃了一片。
“樂樂這次打的,一個叫方貴,一個叫周濟明。哦,還有一個是王允。”
“嗯。”範屠戶心不在焉地點頭,隻是悶頭往前趕,他因為右腿有點瘸,走路總比一般人慢。
“您可能有所不知……王允,就是那個王員外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