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範靈樂嗔怪地拍他一下。
佟暄咽下口中的食物,默默放下筷子,沉靜的眼眸深深看了眼範屠戶。隻瞬間,範屠戶心沒來由地咯噔,像是被命運扼住了喉嚨,嘴巴一下子就木了,說不出話來。
緩緩,他勾出一抹溫潤的笑,“範叔說的是,是我唐突了。樂樂的手藝很好,我很喜歡。”他模樣端方有禮,話也說得誠懇,仿佛剛剛眼底的冷冽隻是範屠戶的幻覺。
他心中虛抹下汗,毫無氣勢地道:“行……年輕人知錯就改是好事。”
他轉過點身子,拍一下還在癡看着佟暄的女兒,将範靈樂打得人都歪了過去。“你說說你!成天價在外頭惹是生非,什麼時候才能讓我省點心?!”
“我怎麼了嘛?”範靈樂捂住頭,心虛地嘟囔。
“你說你怎麼了?!你打了王員外的兒子!王員外!那是什麼人?知縣老爺見了都要禮讓三分,你敢上去把他兒子打了?範靈樂,你真是皮癢了吧你?我看你是太久沒挨揍了!”
“我那是打抱不平!員外的兒子就可以欺負人了?哪條王法規定的?你拿出來我看看?”她卻挺直了小腰闆,理直氣也壯。
佟暄隻是往嘴裡送着飯,靜觀父女倆炸雷式的吵架。
“你正義?你有理?你那叫不自量力!胳膊還想去擰大腿,雞蛋也敢去碰石頭。”範屠戶說着洩了氣,“若是王員外真因為這個記恨上了,尋釁找咱們麻煩,你以為爹爹能怎麼辦?”他一個殺豬的,還不是隻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爹爹沒本事……就怕……就怕護不住你啊……”
“爹,你怎麼會這麼想呢?我們是正義的一方,不怕的。”她鼓着個小臉,煞有介事道:“常言說得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王員外的兒子一定會有他的惡報的。”
範靈樂會有此認知,不是因為她天真,實在是許多次的經驗,都驗證了這一點,從而使她深信不疑。
“就說上一次,那個非禮我的韓捕頭,您還記得吧?”
“當然了。”範屠戶點點頭。他對那個韓捕頭印象簡直不要太深,他總愛光顧“歡樂肉鋪”,每次一來,眼睛就色眯眯地往樂樂身上瞟。直到那一次,竟然趁他不在,摸了一把樂樂的屁股。
範靈樂當即氣得抄起兩把殺豬刀,硬生生追着他跑出了兩條街。範屠戶雖然恨,卻是民不與官鬥,拿他莫可奈何,隻能咽下這口惡氣。
“他非禮我了之後沒幾天,就被人發現溺死在了蘭溪河裡,你說巧不巧?這可不就是惡有惡報嗎?老天爺來收他的狗命哩。”
範屠戶隻是默默點頭,巧,确實巧。
佟暄夾起一條青菜,優雅地送進嘴裡,默不作聲地品味着。
“再說還有一次,老楊頭差點被逼着賣了女兒,您記得吧?”
範屠戶又點頭。那也是托範靈樂的福,惹出的一檔子事兒。街巷口的老楊頭好賭,賭到傾家蕩産還不上,被逼着賣女兒抵債。那日賭場過來拿人,老楊頭的女兒死活不樂意,姑娘也是個烈性子,鬧得轟轟烈烈,差點沒一頭撞死,裡外的街坊都圍過來瞧熱鬧。
範靈樂聽着動靜,拎起她那把用順手的刀,直沖過來,攔在老楊頭女兒面前,刀刃對着賭場那群人,大喊誰再過來就砍死他。頗有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一時也真把那群漢子唬住了。
後來也不知是誰甩出個刀鞘,拍在範靈樂手臂上,當場噶次一聲,骨頭裂了,疼得範靈樂龇着牙,刀也拿不住。賭場的人便一哄而上,硬生生将老楊頭女兒拽走。
範屠戶也是事後才聽人說,登時吓得後怕,冷汗涔涔,夜裡覺也睡不好,生怕哪天麻煩找上門。範靈樂的手則包成個了粽子,硬是過了月餘才好全。
“老楊頭女兒被拉走後,又過了三日,那賭場就被整個一鍋端了!這還不巧?這還不就是他們的惡報來了?”
範屠戶又是默默點頭,陷入沉思。
常常,他也覺得奇怪,仿佛女兒做什麼,都有老天爺在替她擦屁股,好為了驗證這個世界上是真的能夠“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般。
佟暄吐出塊骨頭,執起手帕擦了擦嘴,依舊是沉默不語。
“所以嘛,我不怕!”她說着,拍拍胸脯,壯志豪情道:“正義,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
佟暄收拾好食盒起身,站在了範靈樂身邊,高挑的身子打下來陰影,籠在範靈樂白團團的小臉兒上。
“咦?你吃好了?”她仰頭,傻乎乎地看他笑。
“嗯。”他朝範屠戶行個禮,“範叔,您和樂樂在這兒稍作歇息,夫子找我還有事,就先走了,見諒。”
範屠戶連聲應着你忙,範靈樂隻好眼巴巴地,目送佟暄離開。
他瞧樂樂那癡兒樣,又想起她那笃信不疑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心中一股隐憂越發強烈。
女兒大了,過了立夏,轉眼便要十七了。自範靈樂及笄起,範屠戶就馬不停蹄給樂樂尋起了婆家。
非是他做爹的不想養女兒了,他家樂樂長到多大他都養得起。隻是樂樂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紀,又出落的越發水靈,縣裡頭好多雙眼睛盯着,虎狼環伺,他生怕哪天拗不過,樂樂要被人擡去給哪個有錢老頭做小妾。
就這段時間,賀知縣家的小兒子賀鐘鳴總是來光顧他家肉鋪。賀二公子什麼身份的人?他用得着親自出來買豬肉嗎?不就是打的他家樂樂主意。
那個纨绔子弟,出了名的好賭好嫖,他怎麼可能同意樂樂跟他?可知縣老爺的兒子,不是他想拒絕就能拒絕得了,若是他到時候對樂樂下手了呢?自己一個殺豬的,胳膊擰不過大腿啊!
為這事兒,他愁得腸子都快打結了,隻恨當初沒能早點把樂樂嫁出去,害她白白苦等了佟暄這許多年,也沒等出個結果。
佟暄那個臭小子,擺明了沒有要娶樂樂的心思,否則的話,女大當婚男大當嫁的年紀,他早該托媒人上門提親了!
“樂樂……”他開口,猶豫着怎麼同她說。
“怎麼了?爹?”她把剛打開的食盒蓋上,見佟暄把她做的菜吃了個幹淨,心情好着呢,轉頭沖爹爹一笑,明眸皓齒,似把春風都給點亮了。
範屠戶歎氣,不忍開口,隻是強扯出笑,“我們……走吧……”
走吧,隻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吧。或許真能如樂樂所說,她總是能夠“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