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夕陽下的曉月河,垂柳照水,晚風中袅袅婷婷。殘光落到水面上,随着波紋蕩漾,浮光躍金。
晚照中的河畔,總是别有一番情愁,昏暗的光線,掩映的樹叢,确乎格外适合男女幽會。
範靈樂靠着一棵大梧桐樹,一會兒擡頭看天際飛過的鳥,一會兒看河上吆喝的船夫,一會兒又低頭去踢地上的碎石子兒,莫名其妙就傻笑開了。
她今天穿了一身月白對襟短衣,下着一條湘妃色百褶裙,裙邊細細袖着葡萄紋,腳一晃動,蕩出如雲的波紋。
這身衣服是她及笄那年爹爹送與的禮物,她雖喜愛得緊,可平常很少有機會能穿出來,因為每天都要在鋪子裡砍骨剁肉,穿得這樣繁複實在不便幹活兒,再加之她也怕豬血濺到弄髒了衣裙,自然不舍穿出去。
範靈樂衣櫃裡的漂亮衣服不多,她把這套整齊地疊在衣櫃裡,好好寶貝着,說是她壓箱底的衣服,一點也不為過了。
少女低頭望腳尖,嘴角輕輕彎起,頭上綁着的黃色綢帶随動作垂下,飄在圓潤的臉頰邊,越發襯出她的唇紅齒白。她身上洋溢着一種幸福氣息,那股鮮鮮的活力,能讓任何枯死的心再度逢春。如此明瑟可愛,真如王母娘娘座下的小仙子,偷跑出來一趟,來惠顧這人世間。
路過的人少不得都要多看幾眼,可範靈樂渾然不覺,隻沉浸在自己的幸福幻想中,想着想着,竟還覺出一絲絲緊張……
“範靈樂。”
聽到有人叫,她蹭地站直了身子,眼神立馬尋到不遠處站着的少年。
佟暄剛從書院下了學,回家放了書箧,衣服也沒想起換,還是那身洗得松垮的學子服,隻慶幸人氣質高拔,方才沒叫那寒酸的衣着掩了光輝去。
佟暄還未及邁步,範靈樂就小臉一揚,哼哧哼哧跑過來。
“佟暄,你終于來啦!”
她仰起頭,咧嘴沖他笑,小臉兒曬出了胭脂紅,鬓發滲着薄汗。再配上那句“終于”,叫佟暄聽得直皺眉。
“你等多久了?”他似乎不耐煩她等他。
“也就一會兒。”她嘿嘿樂。
範靈樂的“一會兒”,聽聽就成。
“肚子餓了吧?先帶你吃點東西。”眼神并未在她身上過多停留,佟暄背手轉身,長腿一邁,徑直往前走。
和範靈樂走,他幾乎從不回頭,因為他知道無論自己走出多遠多快,她都一定會跟上。
範靈樂定在原地呆了會兒,眼睛裡的小燈籠瞬間黯淡了。
他剛剛看自己的眼神……未免也太平靜了吧,就跟看平常殺豬宰肉的範靈樂沒什麼兩樣兒,甚至激不起他眼底的些微波瀾。
她默默垂下頭,拎起裙角左瞧右看,又摸了摸自己頭上的發髻。呀,明明很好看的呀……
她噘着嘴,心裡嘟囔了一陣,再擡頭看時,卻見佟暄早已甩着他那對大長腿,快要淹沒在人群中了。
“佟暄!你等等我呀!”
陰霾隻是片刻,她又提上裙子,樂颠颠地跟過去,生怕在人海裡把他看丢了。
範靈樂不知道的是,就在佟暄出聲叫她前,他已經站在柳蔭下,盯着她看了好久,好久。
佟暄帶範靈樂去了家馄饨鋪子,待兩人飽食一頓後出來,街上已經點起了燈。
夜幕徹底降臨了。
眼見得天色已黑,範靈樂越發興奮了起來,因為這意味着,終于可以逛夜市啦!
明州城東的嘉宜街,一到夜晚便燈火通明,有時灼灼燭火直燃到子時後還依然不肯停歇。
街上有賣各類雜嚼吃食,書畫扇面……還有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雜耍的藝人一到上燈,便搬着家夥什兒,來這裡表演買吆喝。
“你挑個如意的河燈,我們快些走。”
佟暄的目标很明确,買燈、放燈、說開、走人。
範靈樂連連點頭,嘴上應着好好好,可一旦鑽到鬧市裡,就再沒有誰能将她按住了。如一尾活魚入了水,甩着尾巴呲溜溜地遊,滑溜地叫人捉不住。
她一會兒看上了那個吹糖人,一下又中意那個捏泥人,沒多久功夫,佟暄手裡就抱了一堆物件。他低頭乍眼一看,全是些沒什麼用的東西,隔天就會被她堆在房間角落裡,再隔天就會被掃入簸箕裡。
“範靈樂,你再不挑了河燈走,我就……”
話未完,範靈樂被前方一陣歡呼聲吸引了去,扭頭就跑,根本沒理會他在說什麼。
“快去!前面在打鐵花了!”
佟暄:“……”
她矮下身子,從人群中突圍,泥鳅似的靈活,鑽到了最前面。
前方的視野果然開闊,隻見那漢子光裸着上身,衣服勒在腰間,肌肉遒勁的手臂高舉鐵錘,往鐵塊上狠狠一掄,瞬間,火花四濺,往四周迸散開來,似菊花綻裂,似滿天星落,光亮璀璨,迷人眼目。
“哇!!!”範靈樂驚叫,鼓動雙手使勁拍掌,拍得掌心通紅,隻覺還不過瘾。
那人又将鐵錘掄起,範靈樂忍不住上前兩步,就要湊近去看。
“範靈樂!”
後衣領被人拽住,硬生生将她拉回人群。待她反應過來,一道挺拔清修的身影已經擋在她面前,遮去了大半視線。
“哎呀,你擋着我了。”範靈樂左右挪騰,怎麼也越不過去少年高大的身形。
“我想站近點看嘛。”她弱弱地出聲。
要是湊近了看,肯定會更美呀!
佟暄沒有回頭,抻着修長的脖子,用後腦勺無情地道:“就在我身後看。”
“哦。”她隻好應下,乖巧地站在他身後。
這個範靈樂,真是叫他服氣。别人看到這個迸濺的火星子,隻敢往後退,姑娘家更是生怕燒了衣服,她倒好,巴巴地往前湊,果真是個傻大膽。佟暄忍不住腹诽。
十八歲的少年,身量實在長到太高,幾乎将她整個擋住,範靈樂隻好踮起腳,從他肩膀處探出半張小臉兒,眼巴巴地望着前面打出的燦爛火花。
又一鐵錘打下,漆黑的眼眸中綻出光焰,像煙花開在了夜空裡。
“哇!”
範靈樂複開口驚歎。少女菲薄的氣息吹在他耳垂邊,吹來淡淡的橙花清香,撓得他耳根癢癢的。
佟暄禁不住,輕輕一個哆嗦。還好,她光顧着看打鐵花,對于少年的細微變化根本毫無察覺。
範靈樂踮久了,小腿有點發酸,她雙手扣住他的右肩,下巴墊上去,繼續癡癡觀賞着打出的鐵花。
佟暄身子都僵了。
那股帶着香氣的熱源緩緩流動,幾乎快要軟化了他周身的凜冽氣息。
“範靈樂,快走了。”
他又開始趕人了,聲音比之前又格外嚴肅了些。
“你再不去挑河燈,我今晚就回家了。”他平靜地吐出最後一個字,怕再多說一個,嗓子都要發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