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範家庭院,再無往日生機,卻是一派死氣沉沉。
範靈樂勾頭坐在院子裡,手上慢吞吞穿着竹葉。她腳邊堆了一摞竹篾,都是這兩日編的,好尋機會拿去集市上賣,能換一個銅子兒是一個銅子兒。
家裡的鋪子已經三日沒有開張了,事情得不到解決,這樣下去,還不知道這生意能不能做得下去。
範靈樂心裡不是沒有懊喪。這俗世到底是叫不知天高地厚的她吃了頓教訓。
原來有權有勢的人想要收拾你,真的不必從明面上來,背地裡随便勾勾手指頭,就夠你個小老百姓喝一壺的。
扔了知縣聘禮之後的兩日,确實一切相安無事。本以為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可沒成想,到第三日,範屠戶一如往常,天不亮趕着驢車去郊外的屠宰場擡豬,那同他們做了好多年生意的養豬戶楊老四,竟推脫着不願把豬賣給他。
“真是不巧,範老闆,最近廣元府裡頭有個富戶辦酒席,把我們這的香豬一口氣全定了去。剩下的這些,您看看,都緊着您挑,誰讓咱是老熟人了呢?”
範屠戶打眼看一圈,能讓他挑的全是膘都還沒長好的豬崽,這叫他賣個屁啊?
範屠戶知道他這是托詞,就算是廣元府的富戶,哪個有胃口吞得下他這麼多豬?怕是故意針對自己。範屠戶也沒證據戳破,憋了一肚子氣,趕着驢車走了。
這幾日,他遠近的養豬戶都問了一圈,個個都有“正當理由”拒絕,就是不給他供豬。
看破不說破,範屠戶心裡約莫猜出來原因,但他性子也倔,非要拉着個驢車,又去楊老四處磨嘴皮子。
畢竟是合作了好些年的,楊老四不忍心,隻好同他道:“範老闆,想想您最近得罪了什麼人?咱們都是混口飯吃,誰也别難為誰不是?”
顯然,知縣這是跟所有養豬戶都打了招呼了。就是要叫他吃了這個暗虧。
有苦不能言,範屠戶這是連冤都沒處伸去。
“樂樂,别弄了,快來喝點綠豆湯,爹剛熬的,咱去去暑氣。”
範屠戶叫她,她不應,隻是低頭編着她的竹篾。
哎,他歎氣。閨女心裡愧疚,覺得是她自己連累了肉鋪,這幾日偷偷抹了好幾回淚,他心裡都知道着呢。
“樂樂……”他把綠豆湯端到院裡的石桌上,正要開口勸,院門敲響了。
範屠戶:“誰呀?”沒有人應。
“我去看看。”範靈樂放下編了一半的竹篾,起身去開門。
門一開,她呆住了。
佟暄一頭急汗,白玉的臉頰绯紅,整個人暑氣蒸騰。人倒是一如既往的淡定,眼神也平淡得很。
“你來做什麼?”她蹙眉,沒好氣道。
範靈樂現在最不願看到的就是他。那日晚他輕薄過自己,竟是一句交待也無,叫佟雪帶了個話,自己就躲到書院去了,呸!現在又跑過來顯眼做什麼?
佟暄看着她,幾日不見,比之上回好像是又更憔悴了。許是不用殺豬的緣故,她今日沒有绾發,隻是斜編一股辮子,垂在肩頭,竟多出幾分少女的嬌柔婉約。
“你們家鋪子怎麼沒有開張?”他沒有廢話,單刀直入。
“用你管?”她翻他個白眼。
小姑娘這是記恨上他了。顧不得去計較這麼多,隻是追問,“是不是同賀知縣有關?”
“甭管同誰有關,反正都同你無關,就不勞您佟狀元的大駕了。”說着,就要去關門,卻被佟暄一掌撐在門上,“範靈樂!”他吼,聲音少見地急切了起來,“有什麼難處你都同我說,我都聽說了,還有吳松明那個事兒……”
“夠了!”範靈樂大吼,眼淚已經懸在了眼眶邊,“你這次過來,就是要專程看我笑話來的嗎?是,賀知縣的兒子要擡我去做妾,吳松明退了我的婚事不要我了……現在你都看到了?我這樣子你可滿意了?”
她說完,一滴珠淚啪地滑落,眼眸被淚水浸濕。
“樂樂……”佟暄慌了神,手足無措,伸手就要替她拭淚,卻見一隻大掌搭上她的肩頭,将她掰得歪到一邊,範屠戶魁梧的身形擠滿了整個門縫兒。
他粗眉一橫,右手一舉,一柄砍骨刀赫然在手,“我警告你,離我們家樂樂遠一點,若是讓我再看到你惹她掉一滴淚,别怪我不客氣!”他手指着他鼻子,厲聲警告。
佟暄叫一聲範叔,還要争辯,卻被範屠戶硬生生用刀逼走。
罷了,這父女倆現在對自己怨氣正大,還是不要在這個節骨眼去跟前讨嫌了。
他轉頭,最後看一眼哭得鼻頭通紅的範靈樂,被她爹爹攬着肩進了院裡。
心被狠狠揪起,那一刻,他想殺人的心都有了。
賀鐘鳴……
眉頭沉沉壓下,眸中寒光一現。
*
範靈樂把佟喧趕走,心情正低落,一邊抹淚一邊收拾地上的竹篾。
“樂樂,你别傷心,琅嶽書院那群小子沒眼光!靠不住!爹到時候給你尋個好夫家,保準比他們強出一百倍!”
她搖搖頭,麻繩把竹篾一串,紮到一起,甕聲甕氣地說:“爹,婚事就先不說了,咱先把鋪子裡的事擺平吧。”
一說起這個,範屠戶也是無奈,垂頭坐在台階上,從褲袋後摸出旱煙杆,“這個事兒,我這幾日也在想,實在不行咱就……”“吱”一聲,院門被打開,範靈樂肩膀吊着她那摞竹篾,正要出門。
“你幹嘛去?”範屠戶急問道。
“爹,我想去橋頭市場看看,能不能把這些框子換幾個錢。”
範屠戶知道她心裡不好受,總想為家裡做點什麼,遂擺擺手,“早去早回,我給你在竈上留好菜。”
範靈樂扛着一大摞竹篾,卻并未去橋頭市場,而是拐個彎,快步往曉月河去。
夕陽晚照,波光蕩漾,垂柳拂風。
河邊景色總是佳,可自上次和佟喧在這裡作别後,她便許久都沒來了。
但這時顧不得傷感,她望着河上來往的船隻,淩厲的眼神去尋她要找的那艘。
很快,對方也尋到了她,船夫篙子一點,一艘二層畫舫遙遙駛來。範靈樂拽緊綁竹篾的麻繩,走下台階等候。
船停住,那舟子問:“可是範靈樂範姑娘?”
範靈樂點頭,二話不說,往船上一跳,舟子還未及反應,卻見這虎虎生風的姑娘已經掀開簾子,徑直入了内。
船内裝潢精美,中間立一方小幾,旁邊的小厮正跪坐一邊,扶住冰鑒桶。船身晃蕩,範靈樂看到坐在中間那人,一雙色眯眯的狹長眼正盯住自己看。
她蹙眉,原來賀鐘鳴這厮長這樣。
卻是也不難看,勉強算得上一個樣貌周正,就是那氣質委實啷當,一對眼珠子滴溜溜轉,在她身上瞧右看,似乎恨不能用眼神将她扒個幹淨。
輕浮狎昵,猥瑣卑鄙。範靈樂立馬給他臉上蓋個戳。
“喲,瞧瞧,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我這神仙姐姐盼來了。”他一開口,更惡心了……
範靈樂被他這詞兒打起一個激靈,昨晚上吃的飯都在胃裡鬧騰起來。
她放下竹蔑,盤腿在他對面坐下,冷冷開口:“賀鐘鳴,我問你,我家鋪子買不到豬了,是不是你背地裡搞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