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琨歸返邺城行色匆匆,隻帶走了劉遵,讓劉隽暫留長安,說再過一月待大事成了,便來接他。
于是劉隽樂得清閑,整日無所事事,除去教陸經識文斷字、射禦書數等,就是在庭中發呆,看着浮雲凝結成雨,又被風吹散。
隻過了三五日,姨兄溫峤便看不過眼,專門登門請他和秦王一同讀書,劉隽雖不願将前世所學重頭來過,但更不想在司馬邺面前留下個懶漢庸狗的印象,也隻能捏着鼻子日日前去點卯。
他本就聰慧過人,前世更是在經典上下了苦功夫,特别在尚書上頗有建樹,如今死過一次,再看這些“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就覺得諷刺——若當真德行如此重要,為何背誓洛水的司馬氏能最終定鼎中原,又為何将天下糟踐到這個地步,卻依舊坐在這帝位上?
德不配位至此,這天下為何還姓司馬?
雖知道不該遷怒,可一想起眼前咬着手指辛苦背書的小兒也姓司馬,面上的神色便冷了幾分。
司馬邺卻渾然不知,看着劉隽滿眼的羨慕。他父親本就是兄弟中最平庸的一個,他雖比父親強些,但也絕算不得天資聰穎,在個個如狼似虎的親王中,簡直像是隻人畜無害的羔羊。
自記事以來,諸事不是聽王父的,便是聽舅舅的,除去請劉琨征辟溫峤外,從未自己做過一次主。
他又想起先前荀藩聽聞溫峤事後,脫口而出,怒道:“殿下為何不先告知我?”
似乎見到了他面上的驚愕,荀藩才和軟了語調,“木奴,你年齡尚幼,此等軍國之事,豈能兒戲之?若有心懷不軌之徒诓騙殿下,豈不誤了大事?此番既牽扯到廣武侯也便罷了,下不為例。”
司馬邺被當場吓住,回府之後身邊的乳母也開始喋喋不休地勸導他,他不禁在想,難道一個親王連用一個人這般的小事都做不得主麼?以及為何他的乳母竟然也聽聞了此事,又和舅舅的口氣出奇地一緻?
諸事不得做主,那還算什麼一州之主?
司馬邺将種種困惑委屈咽下,心中默默想:“待孤長大,待孤長成便好了……”
故而他才羨慕劉隽,羨慕他不比自己大幾歲,卻已頗有決斷,羨慕他盛名在外,令世人另眼相看,最羨慕的還是他向父兄進言,後者都能聽進去,不會當成異想天開的孩童呓語。
似乎留意到他目光,劉隽微一轉頭,投來探詢的目光。
司馬邺搖搖頭,繼續看着手中紙張上晦澀難明的文字。
見一旁的溫峤正奮筆疾書,顯然無暇看顧這兩個尊貴的學生,劉隽悄悄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随手取了根粗些的鼠須筆,沾了些水,在身下的石磚上練起字來。
司馬邺偷偷瞥了一眼,驚覺是“榮名穢人身,高位多災患”,他并不知是哪位大儒的名言,但想到自家叔伯兄弟的下場,不免也跟着難過起來。
“嵇中散啊……”溫峤低聲慨歎,“太平引于今絕也,真想聽聽這曠世之曲啊。”
“隻可惜他為曹氏所累,他的兒子又為司馬氏而亡,彼蒼者天,何薄于嵇氏!”劉隽低聲道。
溫峤追憶起嵇康傳聞中如玉山之将崩的風姿,也正心馳神往,就聽司馬邺道:“聽起來是個大賢,孤卻未讀過他的文章,不知世子以為哪篇最堪讀?”
“自是《管蔡論》。”劉隽脫口而出。
溫峤有些詫異,“你竟知曉此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