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勢鬥轉,聽聞原先有人在司馬越面前進讒言,說什麼劉輿這個人好比污垢,近則污人,司馬越便沒将他往心裡去。劉輿便暗地查閱天下兵事、倉廪、輿圖,他本就聰明,很快就記在心中,待到議事時,在衆多隻會空談的草包士人中顯得格外出挑,于是司馬越頗為改觀,便将軍國之務悉數委任給他。
故而此番讓劉琨出鎮,也是劉輿一力促成,其間深意,劉隽也在反複思索。
問題是司馬虓暴斃、矯诏誅司馬穎、劉輿投司馬越被讒、劉輿取得司馬越信任、劉輿進言、司馬越命劉琨為并州刺史,這些事都發生在短短的兩月之間,一切發生得太快,就像有人有意謀劃一般。
回想起劉氏兄弟先投賈氏,後司馬倫滅賈氏便又投了司馬倫、司馬冏滅司馬倫便又投了司馬冏,司馬冏事敗後再投了司馬虓,再到如今的司馬越,官反而越當越大,當真是因為劉氏兄弟當世之望,無可取代?
劉隽雖想不通,但對相比父親更為沉穩内斂的伯父多出了幾分敬畏。
不管真相如何,如今劉輿随司馬越回洛陽,自是要帶上家小,劉蕃郭氏自然跟随長子,而并州陷于兵燹日久,劉琨妻子是否跟着赴任,成了最大的難題。
華氏遭遇在前,崔氏等人自不會再貿然跟從,劉遵已然從軍,自是要去,唯一有争議的,就是作為廣武侯世子的劉隽何去何從。
劉隽本人自不想困于内宅之中,可崔氏日日在劉蕃劉輿面前啼哭,又扯着他的袖子不讓他去,郭氏看着也有些戀戀不舍的意味,就這麼耽擱了兩日。
劉隽終于難以忍受,自己收拾了行囊,取了先前司馬邺贈的寶劍,牽上自己慣騎的小馬,叫上陸經一同去正堂拜别。
一見他這模樣,郭氏就忍不住歎了聲,“罷了,攔不住了。”
崔氏猝然起身,走到他身邊按住他肩,“髦頭,你才八歲,如何是去征戰的年紀?前些日子你落于敵手,就險些性命難保,你要是去了,隻會比當時艱險百倍。現下不論華夷,都打成一片,晉陽早就沒有朝廷的兵馬了,你去豈不是送死麼?”
劉隽緩緩對着堂上長輩拜下,“于公,天下淪亡、生靈塗炭之時,我等世受皇恩,怎可袖手旁觀?于私,阿父阿兄舍身許國,不懼生死,隽為人子,怎可獨自苟安?”
崔氏仍不死心,又道:“你年紀尚小,去了也是給你阿父添亂,還不如多讀幾日書,才可成為夫主助力。”
劉隽笑道:“兵鋒紛亂至此,不論在哪裡都安穩不了,哪裡學得到什麼?更何況,天下雖大,但去哪裡能尋得如阿父那般文武雙全的英雄傳道授業呢?家中延請的腐儒,如何能比得上他萬一?”
崔氏還要再說,就聽劉蕃道:“丈夫志四海,萬裡猶比鄰。髦頭絕非尋常稚子,你勿要将他拘在後宅,誤了他的前程。髦頭,此去你務必保重,這裡還有十多個家将,你一并帶去,路上防身。”
崔氏拗不過,隻得掩面而泣,劉隽有些感傷,對着幾人行了大禮,頭也不回地向着蒼茫大地去了。
并州連年饑馑,數度被胡寇所掠,大地龜裂、田地荒蕪,人煙稀疏、白骨累累,劉隽沿途所見慘狀,言語不能形容。
“從前讀詩,還覺得‘白骨露于野,千裡無雞鳴’是為了比興而做的誇張,”劉隽對陸經感慨,“卻未想到現實卻比詩賦慘烈百倍。”
他看着幾個老妪扒土找樹根草皮充饑,又恍惚間看見有兩個肢體殘缺的人,正鬼鬼祟祟地在交換小兒,心中明白這恐怕便是史書中提及的“易子而食”……
一想起當年武帝打下的大半江山,經過文帝、明帝與民休息,不能說有盛世氣象,好歹百姓安穩繁衍、異族不敢牧馬揚鞭,再看到如今慘狀,不由得憂憤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