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災章程繁瑣,光是撥款,銀錢校對,糧草運輸,都要花大把心思,可讨嫌中也帶了一點兒好。
便是銀錢。
地方官員層層審查剝削,從中悄無聲息撈上一筆,占總數額不多。都是各部的老官,表面賬目做的極其漂亮,先帝在時也就睜隻眼閉隻眼。
既是肥差,就沒有将七品小官壓頭陣的道理。
江向天“文采出衆”,是陛下欽點的狀元,理應官居六品,入翰林院。可惜觐見時被陛下的銀絲花樽閃了眼睛,落了個不敬之罪,若沒有做宰相的乘龍快婿,仕途隻怕半道崩殂。
江雪寒看着奏章,名錄上都是些熟悉的名字,打首的江泠,宰相秋成光,戶部的易才,禮部的馮源……
六部職要各不相同,戶部富得流油,傳言在大門縫裡都能摳出半錢金粉,工部建草棚,吏部出人,兵部刑部震懾亂民,至于禮部……
馮源的說辭是,西北大旱,需祭祀先祖,祈求來年風調雨順。
倒讓他蹭上了。
江雪寒吃住如今都在魏府,魏銘先前給的銀錢,她隻留了救急用,剩下一股腦塞給切菜小妹。切菜小妹捧着沉甸甸的荷包,再看如今煥然一新的江雪寒,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悲切之情。
“寒姐兒,魏大人雖是好官,可父母雙亡,大理寺又是個顧不着家的。高門妾室最不好做,縱有潑天的富貴,正妻入門後難免受委屈。我知道你,心氣最高,這樣的屈辱,你怎能受得?!”
她邊說邊流淚,昔日最愛的銀子此時變得燙手。荷包很重,但她甯可在酒樓苦一輩子,也不忍看江雪寒重蹈她母親的覆轍。
“何況,”切菜小妹哽咽着說,“何況,陛下已廢了女子二十不嫁即入獄的舊規。寒姐兒,你是讀過書、最有文采的,依我看,禦史宰相你也做得,這些道理我明白,你怎就執迷不悟呢?!”
江雪寒看她傷心成這樣,真相幾乎脫口而出了,可魏銘囑咐過她少拉無辜人下水,心中百般糾結。她拿帕子替小妹拭幹眼淚,良久,斟酌着說:
“魏銘人不錯。正不正妻倒在其次,我若受了委屈,自當回來。這六十兩銀子放在你這,仔細收好,你我各分一半,權當是後半輩子的依靠了。”
小妹今年一十有六,二人相識不過兩月,卻早已交心。她本是大戶人家的庶女,6歲時,生母因犯了錯被趕出家門。嫡母原想把她記在名下養着,可老爺進房門交談一陣後,又忽然變了面孔。
如今母親重病在床,小妹便出來打工,江雪寒閑暇時候就教她寫字,許是執念作祟,她最先教的是小妹自己的名字:
魚回風。
告别淚眼汪汪的小妹,門口,魏銘已經等了有一陣。江雪寒回頭一望,這個角度,自己與魚回風交談的畫面盡收眼底,當即生出一絲不爽。
“魏大人,前幾日舌辯群儒大戰公堂,後幾日姐弟離心,相府千金鬧和離,今日又來了個勿做高門妾的戲碼。您這幾天,看戲看爽了吧?”
大街上,二人身份地位擺在這,她不得不用尊稱,語調就變得陰陽怪氣。魏銘看她說酸話說得眉飛色舞,想來郁氣已消,便翻身上馬。
“還好。我入大理寺多年,有的是戲碼看。官員之間還有更難以啟齒的醜事兒,得空了再說與你聽。”
魏銘上馬并不啟程,一個眼神遞過去,示意江雪寒替他牽着馬繩。
他尋常出行是不用馬匹的,隻因江雪寒進了魏府,被陛下賞賜的金牌匾晃了眼睛,脫口而出“奢靡”二字。江雪寒如今牽着馬繩,回想起自己無心之舉,隻覺得魏銘此人非常幼稚,且小心眼。
她說他奢靡,他便用重金買了匹良駒,出門辦案腳不沾地,幾丈遠的距離也要上馬,上馬也就罷了,還要江雪寒親手牽着走,悠哉悠哉地,隻當坐實了“奢靡”之名。
深夜亥時。兩道密信傳入魏府。一道署名秋以容,一道蓋着金印。
輕風從窗戶縫溜進來,桌前油燈火苗閃閃,一滴鮮紅的蠟油啪嗒滴落,仿佛在頭上鑽了個洞。江雪寒神色惶恐,連看牆上的影子都覺得陰森。
“可是看到骨燈一案了?”
魏銘坐在對面,深夜悶熱,他脫了官服,隻剩單衣,比白日少了幾分沉重。見江雪寒唇色微白,善心提醒道,“七十二人生剝其骨,男女各占一半。脊骨帶肉以為柱,腓骨帶筋以為架,風幹制成燈。人肉纖薄,月光透然紙上,風吹骨晃,聲如鬼泣。”
本以為他要說些體己話,誰知這厮竟把卷宗一字不落地複述了。江雪寒本就脊背發涼小腿作痛,如今閉上眼,魏銘淡然的聲音在耳邊溜過,腦海便浮現出幾具血淋淋的骨架。
“魏銘,”她終于招架不住,指着桌面發黃的案卷,怒聲,“這就是你說的,官員之間難以啟齒的戲碼?”
“不,這樁是大理寺的懸案。”魏銘說,“我這戲碼,可比你整日說書有趣的多。”
“你應當謝我。”
“……”
江雪寒就知道,他還在計較白日的事情。
把案卷放在一邊,她拆了秋以容的信件,和前幾日一樣,都是懇求她把言論傳的再廣些,不必顧及她的臉面雲雲。
至于魏銘那頭的密信,自然是陛下寫的。
得了允許,江雪寒湊上前看,本以為深夜密信事關國事,誰知竟是陛下壽辰,讓魏銘将她也一并帶上。
這倒正中她懷了。
“魏大人,赈災一事你可有頭緒?”她眼珠一轉,忽然偏過頭問。
魏銘下筆回信,頭也不擡:“按規章辦事,先挑幾個小的懲戒,以儆效尤,大魚若不上鈎,再尋幾個部下潛入庫房搜查。”
“此言差矣!”
江雪寒聽後滿臉不贊同地搖頭,又湊近了些,像換了個人,殷切地笑,“魏大人,我如今吃住都仰仗大人您,您也說了,相府侍衛衆多,夜探庫房異常兇險,縱然您輕功卓絕,可到底不是畫本裡的神仙戲法。刀劍不長眼,您若出了事,叫我如何苟活?”
用他的話來揶揄,内心滋味果然好受。江雪寒眉眼彎着,又放低了聲音在魏銘耳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