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獨自玩着水,看水流從指縫間落下宛如金絲,想起曾在粼粼夜河中捧起的一汪星辰,想到跳月之夜突然消失不見的蕭翰之。
她打聽過了,皇長子殿下違背長樂王之命出遊,被長樂王帶回營地嚴加看管,一直要禁足到祭天大典。自己此去神殿不知何時才能出來,祭天大典後使團返回南朝,恐怕再也沒機會與蕭翰之相見。
雪霁甩甩手,還欠他一個條件呢。
“不玩了。”雪霁笑道,“玩夠了。”
袍角被水打濕,濕漉漉貼在皮膚上十分難受,雪霁走上河岸,等在岸邊的喬淵立刻單膝着地,攥住雪霁袍角不斷擰轉,擠出淅瀝瀝的水分。
雪霁站着不動,難得以從上往下的角度俯視喬淵,原來喬大哥頭頂上有兩個旋,阿母說兩個旋的孩子從小執拗,也不知喬大哥是不是這樣。
喬淵把外袍團成一團,擦淨雪霁腿上水珠,潔白如玉的腳丫在陽光照耀下如同透明。“等下再走,先烤烤火。”喬淵起身,“我去拾柴。”
朗朗晴空,白日昭昭,喬淵以石塊壘竈升起一堆篝火。
雪霁抱着腿,臉埋在雙膝間,纖秀晶瑩的雙足踩在青草上,小巧的腳趾翹起又收攏,有一搭無一搭地與喬淵閑聊:“喬大哥,為什麼北齊皇帝不肯立虎兕軍之主為儲?明明是最優秀的兒子,就算不立為儲君,依軍功也該封王,卻到現在都沒封号,旁人隻能喚他‘軍主’?”
“齊長甯不止沒有封号,連軍中品階都沒有。”喬淵握着樹枝撥火,回答雪霁的問題:“虎兕軍最初隻有十三人,算是齊長甯的私軍。其後不斷壯大,齊桓也不曾給過一個銅錢的軍費,軍資向來不走國庫要由齊長甯自籌。不在正式軍隊編制中,虎兕軍之主自然也就沒有軍階。”
“這倒不是齊桓的錯,依他立場,既不能立齊長甯為儲,也不能給他封号。”喬淵慢慢道:“齊長甯委實太過能打,以軍功封賞的法度對他不适用——若按軍功算,早在齊長甯占領第一處蠻族土地時就可以封王了,之後的軍功累進又該怎麼算?”
“封無可封,便無需再封。”喬淵目光悠遠,想起諸多往事,聲如歎息:“當年南懷風大将軍也是功勞太大無可再封,蕭建德總不能将自己的天子位賞給他。南大将軍死得恰是時機,背上通敵叛國、密謀自立的罪名,死後連封号都可以免了,真令蕭建德省心。”
“南大将軍要是沒有那麼忠君報國,真反了倒好。”喬淵掰斷手中木枝扔進火堆,火苗向上竄了一下:“也不至于落得全家被殺的下場。”
一陣風刮過,雪霁瑟縮一下。
“冷?”喬淵立刻脫下外袍,給雪霁披上,皺眉道:“已經夏天了還這樣畏寒,身體還須調養,神殿之事還是暫緩吧。”
“不冷。”雪霁脫下外袍遞還喬淵,勉強一笑:“隻是聽到南大将軍的往事,想到他一家遭遇有些心寒。”
“都過去了。”喬淵接過外袍順手又給雪霁披上,将她攬在懷中捂得嚴嚴實實,聲音沉悶如咽:“就算要去,包袱也太小了,連件厚衣裳都沒帶怎麼成?”
“喬兄,”一聲呼喚打斷喬淵的挽留之語,“别後尚未有機會與喬兄相叙,今日得便,喬兄可有閑暇?”
本應在使團休整不見外人的虎兕軍之主,無聲無息出現在不遠處,晏然自若地向喬淵一揖。
喬兄?
喬淵和雪霁同時望向齊長甯,一起傻住。
齊長甯目含笑意,手作空持面具狀,往臉上一比:“跳月之夜,龍子面具。”
喬淵面上神情由愣怔轉為難以置信,複又激動不已:“原來是軍主!那怪,難怪!”
他松開雪霁,疾步迎向齊長甯:“喬某久仰軍主大名,孰料見面更甚聞名……”
兩人傾蓋如故,三言兩語間已相攜而至篝火旁。
喬淵向雪霁興沖沖介紹道:“雪霁,軍主就是我跟你說的跳月之夜那位俠士。”
齊長甯目光微閃,向雪霁點點頭。
“見過軍主。”雪霁抿抿唇,低下頭輕聲道:“那日,多謝軍主。”潔白纖秀的赤足尴尬地在青草上蹭了蹭,微帶粉紅的腳趾蜷縮收攏。
喬淵被此言提醒,亦向齊長甯道謝:“那日蒙軍主出手相助,舍妹才沒摔倒,我代舍妹謝過軍主。”
“是齊興治魯莽在先。”齊長甯望向雪霁,誠摯道:“我代六弟向雪霁姑娘賠罪。”
“這與軍主又不相關,何用軍主賠罪!”喬淵再次接過齊長甯的話,兩人繼續聊起來。
雪霁退到一邊默默穿好靴子,縮成一團。
耳邊不斷傳來兩人的熱切交談,這些聲音對雪霁并無任何意義,她腦中全是跳月之夜誤把齊長甯認作蕭翰之,同他遨遊賞景……
雪霁臉上燒得幾乎冒煙,隻盼虎兕軍之主不要認出她就是白鹿面具後的人。
面對齊長甯,比起之前的恐懼,雪霁如今更覺尴尬,隻想趕緊離開這位虎兕軍之主,越遠越好。
“時候不早了,”再多呆一刻都如坐針氈,雪霁向喬淵低聲道:“我先走了。”
喬淵正與齊長甯談得興起,聞言一愣:“嗯?”
雪霁倏地起身,挽起小小包袱向齊長甯匆匆行了一禮,不待兩人反應,逃也似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