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看着少年公子身上的紫棠色薄綢深衣,再回想雪霁姑娘方才所言,驚出一身冷汗:大齊微賤者不得着青紫!
“你們還愣着幹嘛?不聽令就不用幹了!”一番折騰出了不少汗,迷藥勁兒散去,部尉拄着短杖氣喘籲籲:“将這目無法紀、目無尊長的小子給我拿下!”
“放肆,狗奴敢在公子面前稱尊長!”一直侯在暗處的馭夫見衆人手持長短杖一擁而上,再也忍耐不住沖出來,高舉起一塊玉質油潤的紫玉令牌:“公子出行,爾等安敢!”
紫玉令牌,魏氏高門信物。
伴随着長短杖落地聲響,在場衆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部尉冷汗淋漓而下,叩頭如搗蒜:“仆見過尊長,仆有眼無珠,尊長大人大量,萬望寬恕……”
站在院門口側頭,華貴紫服的少年公子對匍匐在地不斷叩頭的部尉道:“不好好查案隻會栽贓,要你何用?”又對馭夫道:“讓那小吏接替他的位置,明日去選吏司報備。”
吩咐畢,不再理睬衆人,齊盛安走到雪霁近前,隔着薄薄一層面紗,高門貴公子晶亮傲氣的眼睛對上外鄉少女幽豔清澈的眼眸。
智蛇還是那個智蛇,飛鷹還是那個飛鷹,不曾稍變。
兩人相視一笑,同時伸出手來淩空擊掌:“信你!”
齊盛安坐在院中老梨樹下,夏夜靜谧滿天繁星,身穿绯紅輕衣的少女持着燃燒的燭火輕盈而至,仿佛一尾倘佯在夜河的绯紅小魚,被燭火映照着,漂亮得閃閃發光。
在石桌上放下粗瓷茶具,雪霁提着一壺酸梅煎制的涼湯倒入齊盛安面前的瓷杯,笑道:“每逢夏日,我師盲老便常念古法梅湯之美味,我被老師說得垂涎,翻遍古籍尋找配方又央阿父下山搜羅配料,終于制成這款梅湯,你嘗嘗看。”
粗糙少釉的澀白杯中盛着琥珀色梅湯,入口酸甜帶些煙熏味道,沁人心脾的味道越飲越入瘾,喝完一杯又要一杯,齊盛安雙目晶亮:“好喝!飛鷹,你的手藝真好。”
“是古法配方好。”雪霁坐到齊盛安對面,也給自己沏了一杯梅湯,閑話道:“食不厭精脍不厭細。盲老說要趁年輕胃口好,嘗遍南北西東的美食才不虛此生,莫等齒落舌鈍時後悔。”
“然。”齊盛安十分贊同盲老意見:“我哥早年颠沛流離後來練軍打仗,一直不得安食,罹患胃疾,在飲食方面無奈得很。”
“我一直以為軍主強如神魔,沒想到軍主也和凡人一樣會患病。”雪霁心中一動,試探道:“軍主如此強大,也會有煩惱之事麼?”
“你把我哥看作神魔?”齊盛安瞪着雪霁:“我哥是人,不吃飯也會餓受傷也會疼,怎會沒有煩惱?别的不說,光是養兵就夠我哥頭疼的。打下的封地廣闊卻貧瘠,自籌軍饷還要上繳賦稅,要不是去西戎一趟搬空神師的金庫,隻怕今年的歲進都要交不起了。”
齊長甯缺錢。
雪霁立時想起那兩個來白莽山尋找寶藏的惡人,如果阿父阿母是為了寶藏隐藏身份……所有事情串聯在一起,是有合理解釋的。
“人生于世,誰又能真的毫無煩惱。”齊盛安仰頭,透過枝上梨葉仰望繁星點點的夜空,秀美的臉上第一次出現迷茫神情,喃喃道:“儲君之位隻有一個,三兄與我終究是要争一争……”
尾音消散于夏夜,似有長歎低不可聞。
燭花“噼啪”微響,燭光明滅,望着小小火苗,雪霁輕聲道:“人生于世,有些事再難也得去做。”
“你說得對。”齊盛安将目光從高高夜空收回,看向雪霁,依然是率性鋒銳的少年:“世事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争便争了,不問結果。”自寬袖中取出一方精緻的小木匣,齊盛安将之放到石桌上,推到雪霁面前:“今日前來,是為了送這個給你。”
匣為木蘭所制,以名貴香料熏染過,散發陣陣幽香。匣上鑲嵌珍珠、琉璃、赤玉,以翡翠相連綴,精美華貴巧奪天工。
“好美的匣子。”雪霁接過木匣,正想湊到燭前細賞,齊盛安伸手以兩指掐滅了燭火。
雪霁訝然,齊盛安指指木匣:“打開看看。”
白皙纖長的手指啟開木匣,深紫色的錦緞内襯中,一對大大的明珠皎潔圓明,内外通透,在深沉夜色中發出美麗的熒光,足以代燭。
雪霁拿起其中一顆湊到眼前,就着星光仔細觀看,稱奇不已:“這珠子能自行發光,難道是書中所載夜明珠?”夜珠在指間如纖手持明月,将雪霁手指映照得似水晶一般晶瑩剔透。
“咱們一起看‘明月寄’的時候,我就說要找一對不遜于那兩顆寶珠的珠子送給你玩。”齊盛安看着雪霁驚喜的樣子,心中得意,卻偏偏裝成一副不在意的模樣,雲淡風輕道:“明月珠沒了外面的膠便沒什麼好玩,這對夜明珠的光彩晝弱夜強,更有趣些。”
“夜來雙月滿,曙後一星孤。”雪霁歎道:“以前讀到這句詩,就在想夜明珠會是什麼模樣,今夜終于得見,一償心願。”
珠光比燭光更柔和持久,不會忽明忽暗。光潤玉顔,映得雪霁冶容幽豔,過于美麗,竟叫齊盛安不敢多看。垂眼看向石桌,齊盛安心想:還有什麼有趣的寶物,能讓飛鷹喜歡?
“豈止有趣,還很難得。”雪霁放夜珠回匣,将木匣推到齊盛安面前:“一飽眼福足矣,這對夜明珠太過昂貴,我不能收。”
齊盛安擡眼看向雪霁,眉頭微擰:“你收蕭氏‘傻牡丹’的東西那麼痛快,為什麼不肯收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