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齊長甯,她始終做不到平常以待,之前相處總在危難中,還不甚顯;現時安穩,虎兕軍之主來訪,隻有他和她兩人,雪霁不知該如何應對,實有些手足無措。
匆匆抱起石桌上未完工的貂裘,雪霁道:“不知軍主到訪,不曾遠迎,寒舍簡陋……”
“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客氣。”齊長甯聲音低沉磁性,打斷雪霁的客套:“我與你兄妹交情匪淺,你不必見外,也不必麻煩。”
“我兄妹時時感念軍主相救之恩,隻恨人微力薄,不能報答恩情萬一,又豈可依仗軍主恩情不分尊卑。”雪霁懷中抱着貂裘,手中握着藥盒,再次向齊長甯行禮:“軍主稍待,我這就奉茶。”不待回應,匆匆奔入屋中。
齊長甯看着她匆匆離去的背影,眼神一暗:那個戴着白鹿面具的鮮活少女,終究隻在跳月之夜偶然得見。
一路不停趕回齊都,身體其實很疲憊,齊長甯閉目養神,将那一絲絲失落壓了下去。
雪霁捧着梅湯出來,尴尬更甚:齊盛安每次來隻要喝紫色梅湯,她自己飲食簡單又不用款待他人,以緻除了梅湯,廚中再也找不出其他可供待客的茶點。
“招待簡慢,”雪霁僵硬地放下梅湯,僵硬地賠禮。“還望軍主海涵。”
梅湯酸甜,不宜胃疾。
齊長甯急着趕路,鞍馬勞頓不曾稍歇,此時腹中空空胃裡隐隐作痛,親随在巷口等候,行囊中有養胃的面餅可供充饑,但他還是端起梅湯。
“玉碗盛來琥珀光。以前西京夏日盛行鹵梅煎,已經很久沒喝過了。”齊長甯啜飲着色澤深紫的梅湯,一手不動聲色地按住胃部,随意道:“這梅湯味道與鹵梅煎相仿佛,隻是色澤不同,如何調制?”
“裡面加了紫蘇和楊梅姜。”雪霁正愁無話可說,被齊長甯一引話題,便道:“十一殿下來這裡玩沒有什麼好招待,我見他喜着紫衣,便做些改動聊表心意。”
“十一來找你玩很好。”齊長甯飲盡梅湯,将空瓷杯放到石桌上,如述家常:“這樣齊都不會有人敢找你麻煩。你在齊都過得可好?”
雪霁往粗瓷杯中續上梅湯,接道:“十一殿下未到訪時,遇到了一些事……”這些事說來話長,雪霁慢慢說着,總算緩解了尴尬。
齊長甯專注傾聽雪霁述說在齊都的遭遇,神色不動,手上加力,抵在胃部抑制抽痛。
再複雜的事情也有說完的時候,齊長甯不發一言,雪霁一個人說了很久,将近黎明時再次陷入無話可說的境地。
尴尬的沉默中,雪霁慢慢飲一杯梅湯,邊潤喉邊拼命想話題,直到梅湯飲盡,也沒想出還能和齊長甯說什麼。
幸而嘴巴除了說話,還可以飲食。
無話可說的雪霁提起湯壺,準備再給齊長甯斟上一杯梅湯,卻見粗瓷杯中的梅湯一口未動,還是滿滿一杯。讪讪放下湯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齊長甯神情難辨,想必在他眼中,自己也是一樣。
在黑暗的掩護下,雪霁突然有個大膽的想法,她摩挲着粗瓷杯,看着深紫色的梅湯閑聊道:“十一殿下說,這梅湯味道不如之前的好,也就顔色能看,讓我以後隻做給他。想來說的是實話,軍主是不是也覺得這梅湯味道不好?”
齊長甯的胃越來越疼,額頭滲出細密冷汗,但雪霁好不容易不再怕他,坐在近前娓娓而談。齊長甯小臂放在石桌上,手握成拳緊緊抵在胃部,借力壓制胃痛,淡淡道:“十一真誠,隻是各人口味不同,這梅湯也未必不如之前。”舉起粗瓷杯,齊長甯飲下酸甜的梅湯。
“十一殿下确實真誠。”雪霁竭力穩住聲音,掩飾緊張:“他說還是在西戎那段日子最自在快活。就算沒有祭天大典,他也要走舅父的關系去西戎遊曆,隻是若如此,可惜軍主便沒法去西戎了,軍主此前與西戎毫無聯系。”
齊長甯放下粗瓷杯,取出手帕拭唇,随手擦去額上冷汗,簡短道:“确實。”
陽光驅散黑暗,黎明終至。
将明未明的天色裡,坐在齊長甯對面的少女嫣然而笑。清晨第一縷曦光照在她身上,宛如給她增添一雙白翼,她的笑容美如朝霞,臉頰泛起玫瑰色,眼波閃閃燦爛奪目,是皎潔豔麗橫跨黑夜與白晝的無暇美貌。
當着齊長甯的面,雪霁站起,像小貓一樣伸個懶腰,仿佛卸下沉重包袱般變得輕盈随意:“與軍主聊了一晚,也沒什麼好招待。軍主若不嫌棄,便在我這裡吃早飯吧?”
雖然還是稱呼“軍主”,但那股疏離之感突然盡去。
齊長甯展顔:“好。”
鴉發束于腦後,雪霁圍好襜衣,煮熟雞胸肉撕作細絲,與菌菇絲一同放入之前熬好的香濃雞湯中。挽袖至臂彎,雪霁利利落落将闆案火爐搬到院中,不斷将面抻為二寸大小,急火煮沸後置于冷水盆中一浸撈出,再放入濃醇清亮的湯中。
兩碗光白可愛、滑美殊常的雞湯馎饦放到石桌上,雪霁将其中一碗呈到齊長甯面前:“軍主請用。”
熬煮得清亮亮黃澄澄的雞湯中,拇指大小其薄如紙的白色馎饦、長而細的雞絲與黑色棕色混雜的菌菇細絲浮浮沉沉,香氣撲鼻,令人食欲大開。
齊長甯用湯匙攪動兩下,看似斯文實則吃得飛快,滿口鮮滑。
待他意猶未盡放下湯匙,才發覺對面雪霁隻嘗了淺淺一口。望見他的空碗,雪霁放下湯匙起身:“軍主稍待,馎饦現煮才好吃。”
長甯點點頭,一手撫在胃部,靜等絞痛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