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回到鳳皇殿時，齊長甯在殿中等她。

她躬身正欲行禮，齊長甯早已大步迎來，自然而然扶住，讓她無需下拜行禮。他攜雪霁并肩落座，坐得極近，幾乎相貼，雪霁再一次被齊長甯的氣息籠罩。

“宮殿的圖樣已經出來了。”齊長甯展開圖紙：“看看哪裡不合心意，朕讓他們改。”

雪霁沒看圖樣，隻問：“陛下，我以後可以常去看望智蛇嗎？”

“當然可以。”齊長甯頓了頓，随口道：“今日恪兒進宮，也去了家廟。盛安和你說起他麼？”

不光自己，齊盛安也在齊長甯掌控中，或許，齊恪也是？雪霁低頭，纖白手指翻動圖樣：“完全沒有。臣妾和齊盛安聊了烹茶，也聊了要建宮殿的事，他說建造宮殿勞民傷财，有百害而無一利。”

不用齊盛安說，雪霁也知道，修建宮殿是苦役，搬運材料需長途跋涉，山川河流皆要跨越，數月、甚至數年之久，民夫身心俱疲，或染疾病或受傷，甚至有人因此喪命。那些喪命的民夫，家中田地荒蕪，妻兒孤苦無依，屆時必有賣田賣地者，甚而賣兒賣女，民生凋敝。

齊盛安神情嚴肅，問她：“雪霁，你既不想，為何還要求？為何不阻止皇兄繼續？”

為何……最初是應楊槃之請，為楊家的無辜稚童求一個赦免；後來，女禦對她說，修宮殿會暫緩齊長甯征南，可保故人平安。

在南喬木和民夫之間，雪霁選了南喬木。

現在，她翻着圖紙，想要忘記齊盛安的話，專心計算修建宮殿所需錢财能拖住齊長甯多久。

雪霁抿着唇，極長眼睫下陰影濃重，整個人有種不自覺的緊繃。

齊長甯忽然道：“征調民夫，皆有錢糧酬勞。禦史台全程督察，竭力避免傷亡。若有意外發生，朝廷會厚恤家屬，将其子女撫養成人。較之以往徭役，此次待遇豐厚得多，無甚民怨。”

無甚，就是還有，齊長甯總能猜到自己在想什麼。雪霁擡頭，望向齊長甯：“有陛下主持，臣妾放心的很。”

“端午在即，朕已修書蕭建德，除了糖霜梅子，還讓他送鲥魚與松江府四腮鲈魚往大齊。”齊長甯不欲雪霁糾結此事，改換話題：“鲥魚乃時令之珍，隻在這個季節有；松江府的四腮鲈魚不但鮮美，還可養殖，等蕭建德送來，随時可用。”

齊長甯很努力取悅她，不管是大費周章的糖霜梅子、鲥魚鮮鲈，還是耗資巨大的宮殿，隻要是她喜歡的、想要的，齊長甯都會為她尋來、做到。

然而雪霁高興不起來，隻覺壓力如山。

是夜，雪霁睡得極不安穩。

她夢見漫天灰塵彌漫，工匠和民夫在烈日炙烤下揮汗如雨，人人面色疲憊，忽然傳來一聲巨響，牆體倒塌，數十名工匠瞬間被埋沒在磚石中，鮮血從石縫中流出，殷紅刺痛了她的眼。

夢境未止，她又看見一群身穿粗布麻衣的婦人、老者與孩童，跪于宮門之外，面色悲戚，涕淚交流，仰天悲号。

悲戚的哭喊幾乎将雪霁的心撕裂，她想奔過去想阻止這一切，卻被困在夢中無法動彈，緊皺眉頭，出了一陣冷汗。

“雪霁，雪霁，”齊長甯喚她的名字，将她攬入懷中輕搖，在她耳邊不斷道：“是夢，别怕，我在這裡，别怕。”

雪霁驚醒，夢中景象揮之不去，她摟住齊長甯脖頸，在他懷中輕聲啜泣。

這是雪霁第一次主動與他身體接觸，齊長甯心跳急促，定定神，将雪霁抱得更緊，不停道：“是夢而已，别怕。我會守着你，别怕。”

在他溫柔的撫慰下，雪霁啜泣漸停，靠在他懷中擡起臉，臉上淚水與冷汗交織：“陛下，我……不想要宮殿了。”

齊長甯擡手拭去她額角冷汗，低下頭，額頭輕抵她的額頭：“好，你不想要便不要。你想怎樣，都依你。”

他俯身，讓雪霁離開懷抱躺回床上，給她将錦被往上拉了拉。

雪霁接受他的照顧，伸手将蓋在肩膀的錦被又往上拉了拉，隻露出半張臉，一雙妙目看着齊長甯。

“安心睡，今晚我給你守夜。”齊長甯溫聲道：“朕乃天子，百邪辟易，可鎮夢魇。”他像哄小孩一樣輕輕拍着錦被，一下下，有節奏地帶來安全感。

有齊長甯在身旁守護，雪霁慢慢放松下來，阖上眼睛，漸漸呼吸勻長。

齊長甯在靜谧黑夜中長久注視雪霁睡顔，她呼吸平穩，眉眼舒展，恬然如睡去的海棠，不再被噩夢困擾。

人們甯可相信他在謀劃借修宮殿之機壓榨世家，也不肯相信他是昏了頭。隻有齊長甯自己知道，他是真的想要不計代價滿足雪霁心願。

齊長甯在雪霁額上輕輕落下一吻。

是我的錯，以後不會了。

蕭氏疆界最南的小鎮，鹹腥海風裹着熱浪陣陣襲來，街上不見人影，隻有一名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的男子提着酒壺，踉跄而行。

走進酒館，“啪”地将酒壺甩在櫃上，從喉嚨裡咕哝出一個字：“酒。”

夥計不通官話，連比帶畫，讓酒鬼明白他存在店裡的酒錢已經花光，不能再續酒。

酒鬼抖着手摸了半天，顫顫摸出一塊碎銀，扔在櫃上：“嗝，酒。”

夥計存了銀子，往他酒壺裡續滿烈酒，看着他搖搖晃晃走到外面，身子一歪倒在檐下陰影中，咕嘟嘟灌了一大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