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長甯匆匆換洗過，步入殿中，徑直走到床榻邊坐下，目光落在雪霁蒼白的臉上，憐惜之情幾乎從目光中溢出。

太醫令診脈畢，剛欲開口禀報，齊長甯擡手，示意噤聲。

他動作輕柔，将雪霁露在錦被外的手臂放回被中，随即起身，步履無聲地向外走去，太醫令躬身跟随。

走出寝殿到了堂室，齊長甯這才停下腳步，轉身望向太醫令：“雪夫人身體如何？”

“恭喜陛下，”天子對雪夫人的寵愛有目皆知，想到即将得到的賞賜，太醫令笑逐顔開：“雪夫人夢熊有兆，乃是喜脈。”

空氣仿佛在刹那間凝滞，殿内光線似乎也暗了幾分，齊長甯整個人宛如雕塑，過了很久才微微動了一下，目光幽深，聲音平靜得毫無起伏：“再說一遍。”

他的語調既未拔高，也未壓低，語速平緩，毫無情緒波動，可偏偏讓人心底發寒，隐隐透出一種危險的氣息。

太醫令心頭一突，低下頭，恭謹複述：“啟禀陛下，雪夫人已有身孕。”

太醫令的聲音傳入耳中，清晰無誤，絕無可能聽錯。

一片凝滞中，齊長甯側頭望向殿外，殿外陽光亮得發白，刺目疼痛。

“去領賞。”齊長甯開口，聲音異常平靜：“南朝習俗，避免觸胎神，當娠前三月不可聲張，此喜訊——隻朕知，你知，不可再有第三人得知。”

太醫令驟然冷汗涔涔，連忙跪下，重重叩首：“臣遵旨。”

齊長甯未再多言，邁步向殿外走去。

殿外，等候多時的女禦見天子出來，立刻垂首行禮。齊長甯步伐未停，叮囑道：“雪霁無甚大礙，好好照顧她。”

“遵旨。”女禦帶領宮婢入殿伺候，與太醫令擦肩而過。女禦朝太醫令點頭示意，太醫令卻低着頭匆匆離去，步伐急促，顯得有些失禮。

女禦扶雪霁起身，一名宮婢上前，在雪霁身後墊上靠枕。

“陛下一直守着殿下，直到太醫令确認殿下無虞，陛下才離開。”女禦微笑道：“剛剛離開。”

齊長甯離開了，南喬木呢？雪霁看向女禦：“我暈倒後，發生了什麼？”

“濟羅貢女耍弄水底噴火的手段，緻使殿下落水，已被拘押等候發落。”女禦道：“宗親們見到了濟羅貢女真容，要麼崎岖要麼扁平，十幾人找不出一個大眼睛，号稱‘濟羅第一美人’的樸國香，也是眉眼狹小幾無姿色可言，還不比上宮中做粗活的舂婦。宗親們私下笑言，難怪陛下一個不留，要盡數賞給他們。”

說來說去，隻是些濟羅貢女的笑話，并無他事。

齊長甯沒有繼續搜查，南喬木無事。

雪霁垂眸，輕撫膝上衣褶：怎樣才能不引起懷疑，見他一面？

“我落水一事與濟羅貢女無關，不必押着她們，放了吧。”雪霁從容道：“押送鮮鲈至齊都的南地鄉人，是故土同胞，安排下去，我回鳳皇殿要見到他們，論功行賞。”

“是。”女禦笑道：“依民間說法，這些人也算是殿下的娘家人，讓他們見見殿下如今的恩寵與安好，回去也能讓惦念殿下的人放心。”

傳召到達尚食署，尚食對幾名照管鮮鲈的南人道：“造化來了，雪夫人傳召你們，賞賜必然豐厚，速去潔面更衣，不要讓鳳皇殿的人久等。”

衆人皆興奮，潔面更衣時紛紛說起今日滄池見聞，天子如何寵愛雪夫人，兩人如何相配；待雪夫人生下皇子，大齊與大蕭便能永保太平；此去領賞，在雪夫人面前說話都要伶俐些……

阿穆沉默地聽着，脊背更加佝偻，顯出幾分蒼涼。

他先衆人一步整理完畢，向尚食進言：“我等去鳳皇殿領賞，可順便進獻尚食署的小食，雪夫人心情愉悅，說不定會一并打賞尚食署。”

尚食大悅，誇獎不停，将最精緻的小食裝入漆盒，遞到阿穆手上：“你是個老實頭，不如他們會說。小食交給你，到了鳳皇殿，等他們說完，你隻管進獻小食，賞賜少不了。”

阿穆接過漆盒，牢牢握在手中，低聲應道：“是。”

鳳皇殿中，雪霁如往常一樣，持書坐在光線充裕的窗下，慢慢翻閱，視線從行間滑過，墨黑的字毫無意義。

今日南喬木出現在滄池，已經引起齊長甯懷疑，若南喬木再冒險來鳳皇殿……齊長甯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回來，她見南喬木的時機稍縱即逝。

女禦輕步走入，禀道：“殿下，人已在殿外等候。”

雪霁放下手中書卷起身，向外走了兩步，便被女禦攔住。

雪霁一凜，以為哪裡露出破綻，正想掩飾，女禦道：“殿下身份尊貴，不能讓這些人看到，屏風後召見即可。”

鳳皇殿牆壁間的椒花香與銅爐中的熏香混合，清雅悠長，侍女搬來輕紗屏風，隔絕尊卑貴賤，南喬木和其他人一起，跪在鳳皇殿塗漆的地闆上，低着頭聽侍女傳達雪夫人的慰問。

眼前所見，唯有漆亮地闆，耳畔所聞，全是他人轉述。

她與他，近在咫尺，隔着一道屏風卻像隔在兩個世界。

衆人屏息靜氣不敢稍動，在女禦說出：“下去領賞”時，最沉默寡言的阿穆忽然道：“尚食署備了細巧小食，請雪夫人賞鑒。”

他身份低下，此舉不合禮儀，女禦想要斥責，雪霁卻柔聲道：“你們都是故土同胞，遠來辛苦，還想着為我帶小食過來，我很是感激你們的情誼，望你們在齊宮順遂安好，他日能夠平安返回故土。”

雪夫人不論尊卑，直接與他們說話，衆人激動起來，紛紛謝恩，參差不齊的聲音響在殿内，聽得女禦直皺眉頭，讓人帶他們下去。

“把食盒拿過來。”雪霁道：“我嘗嘗。”

女禦打開食盒，漆盒中有應景端午、做成五毒形狀的細巧點心，每一個都放在白瓷小盞内，觀之可愛。

“殿下今日心情甚好，食欲也好起來了。”女禦以為齊長甯親自下水救人，雪霁因此高興，笑道：“陛下知道了，一定歡喜。”

“陛下去哪了？”雪霁目光掃過盒中點心，向女禦道：“我想喝女禦親手烹的茶。”

“端午遊園還未結束，陛下大概是返回滄池了。”女禦烹茶一流，這些點心就着茶吃最好不過：“陛下再忙，每晚也會宿在鳳皇殿，殿下想見陛下，等到晚間就能見到。”

打趣過雪霁，女禦轉身去取茶具。

雪霁拿起一盞點心，不動聲色藏起黏在盞底的小小紙條——隻有這盞點心上有不起眼的劃痕。

那是南喬木做的記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