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以往不同,宣室内新垂一道珠簾,隔開天子與群臣,珠簾後搭起一座高台,禦座置于高台上,坐上去睥睨群臣。
“朝儀之禮自有定式,豈能說改就改?”雲家主忿忿道:“窩在鳳皇殿十餘日,一出來就裝神弄鬼。”
“住口。”魏無相神色不動,低聲呵斥:“今日有要事,不可計較這等旁支末節。”
随着一聲“天子駕到”,衆人視線齊刷刷看去,珠簾後,齊長甯穩步走向台上禦座。
不見一絲虛弱,毫無重傷迹象。
料到今日朝堂必有一場硬仗,齊長甯提前服下了提神藥物,此藥藥性猛烈,能短暫提振精神,卻極傷元氣,他端坐于珠簾後微阖雙目,靜待藥物起效。
簾外台下的人隻看到影影綽綽一道人影,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覺天威難測。
雲家主清清嗓子,越衆而出:“臣有本奏!”
“南懷風之子南喬木喬裝混入宮中,雪夫人不顧名節,與之潛逃,此乃大齊之辱!”
“臣已搜集證人證物,雪夫人私奔之事,鐵證如山!”
“請陛下依法誅殺雪夫人,以儆效尤!”
雲家主話音剛落,又有大臣接連出列,言辭愈發淩厲:
“雪夫人身為和親公主,卻與南喬木私通潛逃,臣鬥膽直言,若此事不妥善處置,恐朝中上下離心,士氣不振,實乃國之大患!”
“若姑息雪夫人,恐民心離散,江山不穩!”
“此等羞辱,若不誅殺雪夫人、攻取南朝,恐四夷不服,大齊難有安甯!”
珠簾外語聲铿锵,咄咄逼人,“誅殺雪夫人”“攻取南朝”之聲宛若洶湧潮水,層層襲來,直沖珠簾後的高台而去。
眼見聲勢已足,魏無相上前一步:“臣等懇請陛下誅殺雪夫人,以平民憤!即日舉兵南下,以展國威!”群臣立刻激動附和:“臣等懇請陛下誅殺雪夫人,以平民憤!即日舉兵南下,以展國威!”
“即日出兵?”齊長甯不理“誅殺雪夫人”之語,抓住魏無相話中纰漏,聲音冷如寒鐵:“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機,豈容兒戲?相邦可逞一時口舌之快,大齊兒郎卻不能為一時口舌之快,白白殒命沙場。”
“不出兵,難道任由南朝羞辱大齊嗎?”一名老臣面色悲憤,摘下官帽擲地:“臣不能為國洗刷此等奇恥大辱,無顔為齊臣,自請辭官!”
這老臣并非魏無相黨羽,卻在此時公然辭官,足見人心向背。
魏無相心中快意,面上卻作出沉痛神情,彎身撿起官帽,扶住老臣懇切道:“老大人稍安勿躁,天子英明,豈會坐視大齊受辱?陛下必有定奪。”魏無相看向珠簾後:“臣适才失言,兵者死生之重,豈能輕忽。出兵須從長計議,但誅殺……”
“誅殺南喬木,勢在必行。”齊長甯在珠簾後沉聲道:“南喬木刺傷齊恪,背主叛逃,其罪不赦。待大齊鐵騎踏平南朝之日,便是誅殺南喬木之時。”
天子金口玉言,承諾終有征伐南朝之日,又道:“蕭氏随嫁宮人未盡職責,杖責二十,逐出大齊;押運鮮鲈入齊宮者,盡斬。以上種種,皆書入檄文,待大齊兵發南朝之日,昭告天下。”
群臣默然,這幾道旨意看似嚴厲,卻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既未明确何時發兵南朝,又對雪夫人的處置隻字未提,實乃避重就輕。
老臣嘿然冷笑,推開魏無相遞來的官帽,目視珠簾:“雅夫人殷鑒不遠,天子豈可因一婦人而辱國格?”
正此時,一名小宦匆匆入殿,向高常侍悄聲禀報,高常侍臉色一肅,走向珠簾後。
魏無相低頭,唇邊隐現笑意。
“啟禀陛下,齊都百姓在幾位耆老帶領下聚于宮外。”高常侍在齊長甯身前低聲禀報:“群情激憤,高呼請誅處死雪夫人。”
齊長甯目光驟然冷厲,長身而起。
珠簾晃動,衆臣擡首望向許久未見的天子。
陽光透過殿中高窗灑落,齊長甯穿着寬大的绛邊皂色朝服,身形略顯消瘦,但依然挺拔如松,不見絲毫病态或傷容:“傳朕旨意,調禁衛軍驅散聚衆之徒。”
“齊都即刻戒嚴,凡有串聯聚衆者,以反逆罪論處。”
“不論何人鼓動百姓,皆為亂擾朝政,動搖國本。”
“着廷尉查明幕後主使,殺無赦,夷其三族。”
語畢,殿外值守的披甲衛士進入殿中,甲光閃耀,寒芒逼人。适才幾名氣焰嚣張的家主頓時斂聲屏氣。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自古如是。”唯老臣毫無懼色,慨然激昂:“大齊天子,本當志在江山一統,豈有色令智昏、刀劍對準臣屬之理?”
齊長甯不理老臣嘲諷,轉身道:“散朝。”
身後傳來一聲悶響,群臣紛紛驚呼:“老大人,老大人!”
齊長甯豁然轉身,隻見那名老臣觸柱倒地,鮮血流了一地。
齊長甯喝道:“傳太醫!”
“老大人以死相谏,臣等不敢苟全!”魏無相重重跪下,聲音悲切而洪亮:“請陛下順應民心,誅殺雪夫人、出征南朝,以洗大齊之辱!”
那些本來斂聲屏氣的大臣們,臉上再無懼色,在甲兵圍繞下呼啦啦跪了一地:“臣等不敢苟全,請陛下誅殺雪夫人、出征南朝!”
藥效似乎過早散去,齊長甯胸間氣血翻騰,喉口湧起腥甜,仿佛又回到那晚被抽走血液的虛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