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城骨傷醫院的設施陳舊,電梯内的鐵皮斑駁發鏽,加之梅雨季節,空氣中有種說不清的黴感和潮氣,不知道是不是這類人群的需求,七層的光線很暗,加之黑壓壓遲緩怪誕的人,像是在上演午夜兇鈴。
四輪餐推車碾過地面發出骨碌碌的巨大聲響,梁嘉頌還來不及反應,好些個精神病人跟着餐推車進入電梯,空氣瞬間被擠壓攫奪,視線受阻,走出電梯門幾乎是下意識舉動,然而當身後的電梯門合上時,強烈的恐懼和後悔幾乎要将她吞噬,因為這些病人忽然停下來看着她,眼珠子誇張轉動,帶着詭異的眼神打量着她。
他們逐漸向她靠近,有的甚至直接伸手點她胳膊,梁嘉頌被吓得神經緊繃,低着頭盡量保持冷靜,加快步伐往樓梯道逃,而那些趿着拖鞋垂聳着肩膀的精神病患者緊跟不停,他們身上沒有穿病号服,而是普遍灰暗的襖子,令她想起熱帶森林裡在地上爬行的黑色蛹蟲。
在她終于到了樓道口時,身後不知是誰帶頭吼叫着沖過來,随即一大片呼應他,強烈刺耳的急促腳步聲和叫喊聲将她的恐懼推至極點,梁嘉頌再也控制不住地尖叫,快速下樓梯,腳步像是踩在棉花上那樣虛浮,到五樓時腳下一個沒注意,直接摔跌了十幾個台階。
梁嘉頌疼的眼淚溢出,包裡的耳機、挂飾、發卡以及手機散了一地,但她來不及收拾,隻顧着繼續跑,當微弱的暮色照入時,宛若看見了勝利的曙光,隻是人到了外面,腳步仍舊虛浮,心髒砰砰亂跳。
她下意識地要去掏手機,手摸了個空才反應過來,梁嘉頌懊惱地蹙起眉頭,眼前是空曠的田野菜地,再遠處就是稀稀拉拉的小叢林。
這麼偏嗎?
懼意慢慢消退後,身上的痛感開始變得明顯,她後知後覺地撸高直筒褲,發現膝蓋和小腿好幾處都破了皮在滲血。
一系列的不順化作消極情緒湧上心頭,她的眼圈泛紅,漸漸蓄滿了淚水,可是天色已經暗下來了,留給她難過的時間都沒有,她得看看還有沒有沒走的工作人員能夠幫助她。
于是她往前繞,周圍的建築也是年代已久,最高隻有七八層的樣子,屋表刷的白膩子經年累月沾滿了大量灰塵,掉得坑坑窪窪,露出紅磚,螺旋狀的鐵樓梯設在牆體外,橘黃的路燈照在上面,映出了上面的凹凸不平。
顯然已經是危房了,但裡面還亮着燈。
這世界的貧富參差從古至今都是如此。
梁嘉頌來不及感慨,她得快點去前廳,然而就在她準備拐過去時,前面一個發胖的中年男子立在那裡,燈光從他頭頂打落,陰影溝壑猙獰發沉,梁嘉頌瞳孔一顫,視線緩緩下移,目光驚懼地定在他手上的那把刀上。
心跳聲頓時密集如鼓點,她的身後沒有人,這個男的是在盯着自己。
這一個認知幾乎摧毀了梁嘉頌所有的理智,腳下像是被水泥封住,怎麼也挪不開步子,她屏着呼吸試探性往後走,然而剛一動作,那個男子仿佛受到了刺激,大叫着拎刀而來。
緊繃的那根弦徹底斷了,梁嘉頌哭着大喊着救命,街巷彎彎繞繞竟空無一人,整個胸腔因為劇烈跳動而發痛。
梁嘉頌一個踉跄摔在地上,雙手滑過濕漉漉的髒水,指甲内都沾上了泥漬,手腕上的皮肉劃傷,滲出一連串的血珠子,膝蓋痛到發麻。
可身後的瘋子仍舊窮追不舍,她狼狽地起身,慌亂中,她發現自己走進了死胡同。
梁嘉頌透過淩亂的長發,瞳孔震顫地看着堵路的白牆,身後的腳步聲逐漸逼近,她猛地一回頭,那中年男子舉刀砍了過來。
“啊——!”
她捂着頭蜷縮在角落,然而意料之中的痛覺并未襲來,耳畔傳來打鬥聲,她害怕地睜開眼睛,長睫輕扇出淺淺的弧度,瞳孔倏忽聚焦,她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時晏州。
“晏州!”
隻見時晏州一把擰過那男子的手,狠狠地橫腿踢了過去,那男子吃痛慘叫,攥拳往時晏州臉上揍,時晏州後仰閃躲,後力猛蹬,男子失了重心,緊抓着時晏州摁倒在淤污肮髒的地面,頃刻間,兩個人扭打成了一團。
泛着銀光的刀被時晏州踹遠,梁嘉頌神情一動,手指發抖地急忙把刀奪了過去。
周圍的人聞聲趕來,梁嘉頌含淚一喜,然而還沒等她開口,隻聽利刃捅破皮肉的聲響,她的面色陡然僵住,熱淚奪眶而出。
“晏州!”
他們怎麼也沒料到,這個人還藏了一把水果刀。
時晏州被送進醫院搶救,梁嘉頌在門口手足無措地等了整整一夜,當醫生說病人脫離生命危險時,她再也支撐不住地暈了過去。
如果說之前時晏州在她心目中隻有百分之八十的好感度,那經這件事,梁嘉頌覺得自己此生,再也不會像愛時晏州這般愛上其他人了。
梁嘉頌鐵了心要告那個人,結果卻得知男子患有精神病,是偷跑出來的,大概率是把她認成了出軌的老婆,他最終也确實殺死了自己的老婆,正因此,最終被判定患有精神分裂症。
他家裡已經沒了什麼親戚,隻有一個十歲出頭的兒子。當那個小孩抓着衣領惶恐地擡頭望着她時,梁嘉頌不禁聯想起了曾經的自己。
她很難去咎罪,反而心生憐憫給了那個孩子一筆錢。
貧窮是滋生罪惡的暖床,她希望這筆錢能讓他對這個世界存有一絲善念,把書讀下去,别走岔了路,至于最終結果如何,這不是她能預料的,她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關于時晏州能夠這麼精準地找到自己這件事,梁嘉頌猜測他在她的手機裡裝了定位。她問起時晏州時,對方也沒有避諱,隻是坦言時,眼神中又帶有幾分試探和小心。
時晏州擔心她生自己的氣,但梁嘉頌倒沒有很大感覺,反而在慶幸,如果不是他在自己手機裡裝了定位,時晏州也不可能找到自己,說不定這條命就交代在這裡了。
其實換做别的人應該都不能接受吧,這就意味着一種不信任和掌控。梁嘉頌覺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有病,因為她不介意。她不介意把自己的行蹤暴露給時晏州,這種有點病态的掌控欲反倒讓她感受到在乎。
也正因為如此,她想不明白,這麼在意自己的人,甚至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居然會去找三。
而時晏州給出的回答是:【我在你身上找不到從前的新鮮感了,我有點膩了,但我仍然愛你。】
這無異于将她精心建起的精神城堡摧毀,防線崩塌的那一瞬,她的心也跟着死了。
梁嘉頌在這段感情裡越陷越深,而對方卻醉死在别的女人的溫柔鄉,那種畫面光是想想,就仿佛被人生生勒住了脖子,難以呼吸。
她沒有辦法理解時晏州,卻又無法狠下心來從這段感情中抽離,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還在期待着什麼,她想要的那種純粹的感情,時晏州已經無法給她了。
可是,離了時晏州,她的世界還能有什麼?苟延殘喘地繼續着,總比變成荒蕪廢墟裡的行屍走肉要強點吧。
除非有梁嘉頌難以忍受的外在逼迫力,否則,她将把自己困死在這繭房裡。
她以為不會有這種東西的存在,可在不久的将來,她親手撕碎了自縛的牢籠。
***
雪子斜斜飄砸在車窗上,路邊的街鋪已經開始陸續關門。
“停一下,我去趟銀行。”
“怎麼了?”時晏州靠邊停車。
“沒事,查一下賬,你在車上等我一會兒。”梁嘉頌裹緊大衣下車,雪勢很小,她沒打傘快步走到了銀行,輕輕抖落了下大衣上的雪,拉開自助服務的玻璃門。
很多年前她辦過一張建設銀行的儲蓄卡,但在上大學後基本上沒怎麼用了,因為辦的卡很多,這張也沒設置短信通知,時間一久,梁嘉頌都快忘了這張卡的存在。
連續嘗試了兩次都顯示密碼錯誤,梁嘉頌指尖懸在空中頓了好半晌,輸入621122,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