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是飯也不吃,水也不喝,瘋了似的滿屋子亂轉。也就隻有小郎君來了,她才肯消停。”
“臉上冷飕飕的沒表情,看見大人都不肯笑一下,大人現在夜夜都宿在徐小娘子那兒,懶得去看她一眼。”
林嬌生有次聽見家中婢女私下裡議論母親——她們口中的小郎君,指得就是自己;而徐小娘子,則是林瀚新納不久的妾室。
沒有人可憐金夫人,大家都覺得她可笑、惺惺作态。
什麼金枝玉葉啊生個孩子就變成這樣,矯情死你。
也正是從那時開始,林嬌生收斂了性子裡的頑劣成分,隻要一有空就去陪伴母親,而母親也隻有在看見他的時候,臉上才會露出一點兒活人該有的表情。
大兄?
哦,大兄除了問安之外從來不去看母親,他和父親是一個想法,覺得母親現在這種樣子讓他們特别丢臉。至于問安,也不過勉強為之——隻是不想旁人說自己不孝罷了。
金夫人年輕的時候特别喜歡做女紅,喜歡刺繡,喜歡裁衣,還喜歡将新鮮的花朵編成串兒,佩在衣襟上,戴在發髻上。
後來,林嬌生不去書館讀書的時候,就在家裡陪着母親做女紅。
母親裁布,他打下手,母親繡花,他來穿針。
每當此時,金夫人就會變得極其溫柔快樂,仿佛又回到了在家做女兒的時候。隻是那時是同姊妹們一起繡花,現在是跟孩子一起縫紉,但歡喜都是相同的。
漸漸地,林嬌生自己也發現了衣物飾品裡蘊藏的樂趣。
一塊平平無奇的布料,如何将它縫制成美麗的衣裙;一堆爛石頭、破珠子,怎麼搗鼓能将它們變成靈秀的串子……這些都讓林嬌生興趣盎然。
他還喜歡鞋帽,各種各樣的鞋啊帽啊收集了一屋子。
性子裡那些頑劣驕縱的部分被深深埋下,溫柔和體貼則愈發凸顯。
再後來,他無意中又得了茸茸,茸茸的到來讓林嬌生更加溫柔得像個“一天到晚丢人現眼的小娘子”——這是父親林瀚罵他時經常說的話。
“阿娘……”
那天夜裡,林嬌生抱膝坐在月光下,也許是因為夜晚的月光太朦胧,像是一場夢,他突然很想念自己的母親。
金夫人因身體狀況不能千裡跋涉來敦煌,遂被留在姑臧。
林嬌生離開那天,金夫人出門送他,一雙眼睛淚汪汪的,林瀚看得十分不耐煩,轉身就上了自己那輛馬車。
金夫人拉着林嬌生的手,突然跟他說了句奇怪的話。
金夫人說:“别和那人走太近,你根本摸不透他,你大兄和二兄的死……”
往下的話金夫人沒說下去,但林嬌生卻瞬間面色發白,他知道母親說的人是誰,也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事。
林嬌生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乖巧地點頭,說:“阿娘,回去吧,外邊兒冷。”
金夫人嘴上答應着“好,好”,可腳下卻不挪步。
車隊啟程,轉過街角,直到什麼都看不見了,她才擡手擦了一把不知何時已淌了滿臉的濁淚。
*
“想什麼呢?!”
耳畔突然傳來一聲大喝,吓得正在出神的林嬌生三魂丢了七魄。
扭頭一看,原來是喬霜。
喬霜,沉石校尉,雲安手下“玉門五校尉”之一,是個特别活潑開朗的女人,整個人大大咧咧的,還有點兒說話不過腦子。
“林記室,我來看看,你的那兩篇,叫什麼來着,《關于擴大玉門軍招募範圍至效谷、高昌二地的請示》和《關于民市、軍市、胡市開閉時辰更改的函》,都寫完了嗎?雲将軍等着要呢。”
林嬌生這個記室的職務其實就是軍隊裡的刀筆吏,主要負責文書工作,譬如将軍要給領導上個表啊啟個奏啊啥的,都由記室來拟稿。
他這才來半個月,已經給雲安寫了一大摞文書奏報了。
“就快了……”林嬌生一臉生無可戀。
“行,那你繼續寫吧,我擱這兒等着。”
說完,喬霜一屁股坐在了林嬌生對面的草褥上。
一看喬霜打算立等現取,林嬌生的表情已經從生無可戀變成了來世再見。
“喬校尉,你不用練兵嗎?”
喬霜拍拍袖口上沾着的細沙,道:“今日不用,我明晨就帶人去玉門關跟馬校尉換防,今日就讓大家休息休息,一去玉門關又要辛苦三個月呢。”
“去玉門關做什麼?”林嬌生好奇地問。
“守關呗,還能幹嘛。你想親眼看看的話,正好明日狗不啃要去巡察,讓她帶你一起啊。”
話音甫落,喬霜突然意識到自己又一次嘴比腦子快,在林嬌生面前說了個不該說的詞,立時滿臉懊惱,深恨自己嘴上沒個把門兒的。
“誰?!”
林嬌生果然敏銳地抓到了喬霜那句話裡某個奇怪的稱呼:“你剛才說誰?”
喬霜仿佛喝熱湯給燙着了,抽了半天嘴角,最後終于一咬牙豁出去,兩手一揮:
“哎呀,就是雲将軍!她有個外号,是從前還在咱營裡當小兵的時候就有的,整個軍營都知道,連懸泉大營那邊都知道。”
“什麼外号?”
“狗不啃啊。”
“哈?!”林嬌生差點兒又被自己的口水給嗆着。
喬霜鄭重其事地點頭:“意思就是,咱們将軍是個硬骨頭,隻是那一身骨頭實在太硬了,硬得連狗都不啃,所以人送外号——狗不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