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見到她了,過去這麼多年,你有什麼想說的,和她慢慢聊吧”
雲獲的聲音将浮春從神遊中喚醒。
這明明就是她期待了許久的場景,為什麼在好不容易等到之後,會突然害怕去面對。
從前,浮春也想過很多次,和母親見面時,她要怎麼說,怎麼做,反複練習着,生怕會出一點錯。
年幼時的記憶總是經不起時間的沖刷,她已經記不得母親的樣子了,但好在,祖姥姥經常會說,她和母親長得很像很像,所以她時常會跑到黑潭邊照照,看看那黑潭中倒影着的自己的臉,然後用自己的樣子來腦補母親的樣子。
年少時無處傾訴的相思,都被浮春幻化成了腦海裡一句又一句的想念,她以為和朝思暮想的人見面時,她應該會很開心,但當她真的見到之後,忽然就沒有感覺了。
似乎也沒有多麼的開心,也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期待。
這和她想象中的差太多了。
“你怎麼不說話?”
雲獲把聲音壓的很輕,像是害怕自己的聲音會吵醒那個躺在床上睡着的人。
浮春搖了搖頭,幾次張口,卻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祖姥姥從來都不會騙她,母親的樣子,的确和浮春想象中的相似,相同的眉眼,相同的輪廓,怪不得雲獲在看到她的時候,會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
母親躺在床上,閉着眼睛睡得很安靜,她的樣子要比自己看起來更加溫柔,和她說話時,總是要下意識放輕自己的聲音,要對她大聲嚴厲的說話這事,恐怕還沒人能辦得到。
“我不知道說什麼”
她向雲獲投去了求救的目光,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眼前這個安靜到甚至聽不見呼吸聲的母親。
這是浮春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敏銳洞察力,要是她能忽略掉某些該死的細節,或許還能騙騙自己。母親隻是等她到來等的太累,現在已經睡下了。
或許她還能埋怨一下自己,在路上耽擱了太久,才讓母親等的辛勞。
可她還是看見了,就那麼無心的匆匆一瞥。
魔族是天生地養的靈體,死後,體内的靈氣會重新回饋天地,失去了靈氣維持着的□□,就會化成一灘黑色的污泥,最終在被世界遺忘的角落裡,獨自腐爛。
這本來該是每個魔生來就将已經預見的結局,但霓裳成了個例外。
不知道雲獲是用了什麼樣的方法,能夠減緩霓裳死後屍體腐爛的速度,但她能做到的,也僅僅隻有減緩速度而已。
她看到了,在這張安詳睡顔所掩蓋下的腐爛,那個無論如何都無法避開的結局,已經從霓裳身體内部逐漸蔓延,而這,也就意味着——
浮春所期待的,從頭到尾都隻有一場空。
“說你想說的就好,我先離開,不打擾你和阿裳”
雲獲擡手拍了拍浮春的肩膀,她語氣裡那股濃郁到化不開的悲傷讓浮春意識到,雲獲對這一切都是知曉的,她隻是和自己一樣,下意識的選擇了逃避,逃避掉那個不願意接受的現實。
浮春突然覺得很想笑,她不知道自己這莫名其妙的念頭,到底是怎麼冒出來的。
空曠的房間裡,雲獲離開後,就隻剩下了浮春和安安靜靜躺在床上的霓裳,她明明早已死去,卻仍然要被生前所牽挂惦念之人,以想念的名義,自私的留在這裡。
“母親...”
浮春小心翼翼的靠近,不同于和雲獲相認時的場景,因為前者對她有着愧疚和悲傷,複雜的情感消磨掉了雲獲的鋒芒,所以浮春成了那個,始終占據主導地位的人。
而現在,一切反轉了,浮春是那個日日夜夜被思念灼燒的人,是那個被悲傷籠罩的人,她成了被動的那個。
可原本要承擔她濃烈情緒的人,再也無法給予任何的回應。
“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來的太晚”
事到如今,她那些無法宣之于口的思念隻能永遠留在心裡,見到家人的喜悅沖不散見到噩耗的痛苦,她懸挂在兩者之間,稍有不慎,就會墜入深淵。
雲獲站在殿外,視線落在圍繞整個大殿的森林,面上神色依舊平靜淡漠,心中卻是波濤洶湧的喧嚣。
百年前,魔族和人類之間的戰争,最終是以魔族的慘烈戰敗宣告結束的,那時候她實力不足,沒有話語權,沒辦法反抗這不公的一切。
她險些都要以為,這一生都再難見到霓裳,她以為她死在了戰場上,或者是幸運的活了下來,但卻會因此恨她,然後一輩子都不會出現在她眼前。
從未想過有一天她們還會再次見面。
霓裳确實在那次戰争中受了很嚴重的傷,加上魔族剛剛戰敗還需要休養生息,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都是勉強吊着口氣在活。
她預見了自己的結局,知道自己即将要死去,所以她不遠來到這裡,帶着決絕的念頭,想最後再見一眼那個她曾經的愛人。
她始終無法消弭心中對死亡的恐懼。
“我沒辦法讓自己平靜的去死,我舍不得離開你,我的族人在落青山脈安頓了下來,山神仁善,願意給我們一個立足之地”
“我們的孩子被我留在落青山裡了,她身上流淌着魔族的血,不被這世間所接納,所以麻煩你,不要去看她了,等到這個世間能接納她的那天,你再去找她”
我知道我的身體情況,已經支撐不了多久,所以我想來這裡,再看看你,這樣,說不定我就能永遠記住你的樣子了”
……
霓裳臨死前,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說過的話,在雲獲的腦海裡回想了這麼多年,她一個字也不敢忘記。
身後傳來腳步聲,雲獲回頭去看,是滿臉淚水,眼眶通紅的浮春,失魂落魄的站在那裡,在她身後。
“這麼快就出來了,沒什麼想說的話了嗎?”
雲獲朝着她笑了笑,盡量讓自己語氣顯得溫和。
“她死了,你不知道嗎?”
浮春滿臉是淚,竭力控制着因哭泣而顫抖的聲音。
挂在雲獲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最聽不得别人說這種話,那是她在這世上最在乎的人,她等了多久才等到和霓裳在一起,區區死亡,就可以這樣把她們分開嗎?
她不接受。
“她已經死了,不可能再活過來了”
“放過她吧,也放過你,我求求你,能給我留個家人在這世上嗎?我等了那麼多年,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家人”
浮春再也忍不住,崩潰的情緒像潮水一樣,瞬間淹沒她。
她蹲在地上,抱着頭痛哭起來,可無論怎麼做都一樣,她的痛苦得不到半分的緩解,她于潮水中沉溺,窒息,找不到岸。
雲獲突然就沒了要和浮春争論的動力,這麼多年來,悲傷從來沒有一刻離開過她,而她也早就習慣了,對她人而言趨之若鹜的痛苦,成了她每夜能夠安然睡去的最佳藥方。
她隻是靜靜的站在那裡,看着浮春痛哭。
她在等,等浮春宣洩完自己的悲傷,等之後的她成為自己的同路人。
“你和阿裳這麼多年沒見了,你難道就不想繼續和她待在一起嗎?我這樣做,也是為了你好啊“
“如果沒有我,沒有我做的那麼多事,你現在怎麼可能見得到她,為什麼要放棄她,你不是和我一樣都很愛她嗎?”
雲獲的聲音裡帶着瘋狂,她的話成功讓浮春停止了悲傷,潮水逐漸褪去,被沖刷後的海灘上,終于顯露出了,那被黃沙塵封掩蓋的真相。
從見到霓裳,發現她死後的那一刻起,浮春就一直在好奇,雲獲到底是用了什麼樣的方法,才能讓霓裳死後這麼多年,都沒有因為靈氣潰散而腐爛。
“所以,你到底為此做了什麼?”
浮春心裡隐隐有了猜測,但她沒辦法去懷疑雲獲,她需要雲獲親口告訴自己真相,最好能完全否認掉她的一切懷疑。
雲獲已經逐漸失控,任何與霓裳有關的事,無論或大或小,都能夠輕易讓她失去理智。
“我好不容易才殺了那麼多人,彙聚了那一點靈力,才能保證阿裳的身體保持在最開始的樣子,誰叫你們魔族這麼絕情,連一點念想都不肯給我留下,我怎麼可以失去阿裳,我絕對不能失去她”
這樣的答案,是浮春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
在離開之前,想過母親獨自一人在人類世界,生活的一定會很辛苦,所以她努力做個所有人都喜歡的乖孩子,這樣可以不給母親添麻煩。
但她所料想的事和現實差的太多了,她在這世上僅剩下的,血脈相連的家人,已經成了個瘋子。
要靠殘害無辜生命去維持一副虛幻的假象,如果霓裳知道她死後發生的這一切,她大概也會後悔,為什麼當初自己沒有聽從族人的勸告,執意要在死前去見她一面。
“你真是,令人作嘔”
浮春心裡清楚,此刻不該是言語激怒雲獲的好時機,不和情緒失控的人為敵,這樣能夠避免絕大多數的麻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