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療室明明沒有人在說話,可尤黎卻在這麼安靜的環境下,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賭起來。
好吵,好吵。
他該相信誰?
他能相信誰?
少年蜷縮在輪椅上,單薄的脊背痛苦地彎曲着,連自己都沒有發覺地在無意識全身顫抖。
醫生似乎半蹲在他身前,輕拍着他的脊背,“你還好嗎?”
尤黎什麼都聽不清了,他身後好像有人俯下身來,冰冷的呼吸噴灑在他的脖頸上,語氣很輕地笑着反問,“我還以為你會把第三人格當成我,那我是你的第四人格嗎?”
那個幻覺,那個假想敵又出現了。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你不相信你自己嗎?怎麼那麼怕我?”
尤黎快将自己整個蜷縮在小小的輪椅上,僵硬的雙腿彎曲着,他抱着雙膝,捂着頭把腦袋也埋進去,聲音都在發顫,“你不是我,你不是我……”
少年沒有穿鞋,他光滑的腳踝漏在外面,寬大的病服褲垂落下來,松松蓋住他瘦弱的腳背,遮住上面的青紫色的血管脈絡。
他縮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團。
醫生突然擰眉呵斥了一聲,“夠了。”他警告性地看了一眼尤黎的身後,不太同意的一眼。
尤黎顯然被吓了一跳,把自己縮得更緊了,有些仿徨的喃喃自語,“對不起,對不起醫生,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住,我也不想發抖的。”
以為是在說他。
醫生按住他的肩,在哄他,“沒事,沒事了。”他有力地順着尤黎的背,“别怕。”
尤黎身後冷笑一聲,而後他的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沒有人再說話,他腦子裡的東西也變得很安靜。
他急促的呼吸慢慢平複下來,有些惶惶然地擡起來,第一時間沒有去看醫生,而是往周圍兩邊還有身後看去,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
是真的沒有人。
尤黎反應過來後又有些害怕自己這神經質的一面在醫生面前展露,有些不安地看向醫生。
醫生看他的眼神很平靜,像是已經習慣了,見多了,沒有任何的異樣,“沒事吧?”
尤黎也跟着慢慢平靜下來,他搖了搖頭,有些無措地把自己的雙腿從輪椅上放了下來,寬大的病服重新蓋住他的腳。
醫生重新坐下來,“你的情況我已經了解了,但你也知道的,你不配合治療的話,醫院這邊也沒有任何辦法。”
“先回去睡一覺吧?”
“你的精神狀态似乎不是很好。”
尤黎很安靜地點了下頭。
醫生看了看腕表,“已經很晚了,我還要去查房,就不送你了。”
“醫生……”尤黎突然開口,他神情有些不安,猶豫又像求助般地開口,“我不想要護士,你可以送我回去嗎?”
醫生有些為難,最終還是應答下來,“走吧。”
“裝什麼好人。”
有人在冷嗤。
尤黎當作自己沒聽見,對這些幻聽充耳不聞,他低着頭,被醫生推回到自己的病房。
等醫生也走後,他的世界徹底陷入了一片寂靜。
這個時間已經到禁止外出的時間了。
尤黎從被推進病房後就一直靜靜地坐在原地,沒有動輪椅,也沒有任何動作。
像是學聰明了。
直到他确認周圍再沒有任何異樣,才緩慢地推動輪椅,重複自己每一天的生活。
他該睡覺了,不好好睡覺的話,精神錯亂會更嚴重的。
尤黎對着鏡子洗漱,站在淋浴頭下洗澡,他今天站得不是很穩,嘗試了好幾次,最後是推着輪椅搬了一個備用的塑料小椅子進來,慢慢坐在上面洗的。
他洗一會兒就得停下來往身後看一下。
他原本是不在意隻有半扇門的浴室的,也不在意病房門挖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窗,方便醫生和護士随時監視自己,說是為了确保病人的安全。
但現在尤黎總覺得有人在看他。
不是偷看,而是光明正大地看他。
看他有些艱難地坐在小闆凳上給自己澆水,看他身上的水流一點一點滑落,看他給自己抹着奶白色的透明浴液。
熱水冒着霧氣,将整個浴室的視線都變得有些朦朦胧胧的,尤黎喜歡将水溫調得很燙,有些白淨的軟肉都會被過于滾燙的熱水燙得泛紅。
但他突然有些分不清這些滾燙是不是真的來自于落在他身上熱水流。
尤黎撐着牆壁,突然間有些排斥地遠離了那個小闆凳,他縮在牆角的角落裡,好像屬于他的浴室被什麼外來人侵占了一樣。
但這又隻是他的錯覺,因為浴室隻有他自己,空無一人。
他隻好繼續拿着淋浴頭,給自己沖着身上的泡泡,因為有行走應激障礙,他站立是需要扶着牆,腿也不是很穩,在顫。
熱水沖過尤黎腿内側那顆很小很小的痣時,他突然感覺好像有個人就這麼半蹲在他面前,探着頭,鑽進來去親吻他腿間的那顆痣。
滾燙的觸感,站不穩的雙腿,熱舞騰騰的視線,都給了他這麼一種錯覺。
少年捏着花灑,有些茫然無措地站在牆角裡,愣愣地低頭往底下看。
他正好面對着半開的浴室門,
以及呈一條線的玻璃窗房門。
尤黎毫無征兆地在下一瞬擡眼時,對上了正在門外站着的醫生的雙眼。
醫生為什麼會在這裡?
好像是因為要查房。
醫生有些冰冷的眼神就這麼直白地看了過來,沒有絲毫躲避,他視線微微向下,像是在注視着尤黎的腿間,又像是在看着其他什麼存在的東西。
系統的聲線也變得格外冰冷,在尤黎的腦子裡說,像是在極力忍耐,又像是忍無可忍,“讓他進來。”
“說你應激障礙變嚴重了,說你站不穩,讓他幫你,扶你出來。”
“别自己一個人再待在浴室裡。”
“離開這。”
在醫生的注視下,尤黎腿側那個痣散發出來奇異的滾燙好像确實消失了,他努力忽視着對方古怪冷漠的視線,安慰自己在醫生眼裡,病人是沒有性别之分的。
尤黎不想麻煩醫生,他身上的泡泡差不多都沖幹淨了,關了淋浴花灑,扯過牆上挂着的浴巾,蓋住的自己身體。
扶着牆很緩慢地往淋浴間外放着的輪椅挪過去,但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地上的水突然變得又濕又滑了一般,牆上也沾滿了水汽,讓人扶不穩。
他每走一步都變得很艱難,應激障礙發作後的腿也格外不争氣,好像怎麼也走不出去一般,過了好久,也隻是在原地踱步。
尤黎不得不開口,“醫生……”他看向門口處擔憂看着他的人,求助道,“你可以幫幫我嗎?”
醫生推門走進來,片刻,他又推開了第二道門,走近了浴室,最後停在淋浴間前,為自己的停留做着解釋,“我想你需要我的幫助,果然。”
尤黎扶住醫生遞過來的一條手臂,有些艱難地向前走着,他在三個人的注視下堪堪用浴巾遮擋着身前,艱辛地坐在了輪椅上。
醫生給他拿了一件寬大的浴袍,蓋住他的身體,推他出去,把輪椅推到床旁邊。
尤黎用浴袍裹住自己,“謝謝醫生。”
“注意分寸。”
他身後有人低聲道,好像是醫生在說話,尤黎回過頭看了一眼,醫生卻隻是在低頭看着腕表,見他看過來,說,“我要接着去查房了,你一個人可以嗎?”
尤黎有些恍惚,回過神後又點頭,“我可以的。”
醫生離開了。
病房裡又隻剩下尤黎自己,他等身上的水珠被浴袍吸幹了,才開始去換衣服,換完衣服後就摸索着把自己挪上了床。
他蓋上了被子,關掉了床頭燈,準備入睡。
片刻,他又在黑暗中睜開眼。
尤黎雖然有輕微的精神衰弱,但他的睡眠質量一直很好,每天的入睡時間都不長,就算病房的門鎖不上,外面随時有人可以透過玻璃窗看他,他也不會覺得不安心。
人的第六感是很敏感的,即使尤黎現在什麼都沒感覺到,但他就是隐隐感覺到哪裡不對,莫名覺得這件病房變得不安全,不屬于他了。
甚至病房外都比這讓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