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悠雁微垂着眼,“為什麼?”
“對梧靈是物競天擇。對符薪的話,她在飛仙台取代你,也許會更容易。”沈聆之說得毫不避諱,“我知道你想來這裡找個答案。你的終點不是八宗會盟,是成為自己還是成為符薪。如果這是你必須要走的路,那就去吧。”
她看向月色之下的閣樓,看着這雪白的玉階,與一塵不染的閣樓。弟子們肯定曾認真地擦拭過每一寸階台,要讓整個飛仙台纖塵不染,以維護心中那片聖潔的信仰吧?
楊悠雁想說些什麼,卻隻能笑了笑,朝沈聆之擺手道:“那我走了。”
行出幾步後,又停在了階台上。
她想問沈聆之,如果她真的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們還會不會記得她?
可她想到了尹雲晖。這個問題的答案,忽然也沒那麼重要了。
她長長松了口氣,生平第一次,有了種放下的感覺。
天地一逆旅,同歸萬古塵。
人和人的歸宿沒什麼差别。記不記得,有什麼重要的呢。
......
而她,果然誤估了自己看到的東西。
裴景千說,飛仙台中滿是魔物。
楊悠雁沒想到,魔氣侵入之後,她看到的會是唐複。
這種狀态與幻境大差不差。這次,她不再是親曆者,而變成了旁觀者。
山間小徑上長滿了鬼針草,唐複帶她穿行其中。行至無人處後,他看着望向小時候的她,攥着刀柄歎道:“我本不該留你,但你實在是......”
汩汩黑氣湧入小姑娘體内,将她的身影變得既高大又可怖。
她并無意傷害唐複。這種變化似乎是本能的、無法控制的,她極力想要證明自己沒有惡意,幻境中的唐複卻臉色驟變,先拔出了橫刀,“你——你竟真的是怪物——”
一旁的楊悠雁也握緊刀,警惕地看向小時候的自己。
她的心魔,為什麼會是她?
僅是片刻的停滞,唐複的刀便砍向了怪物。楊悠雁的手微一抖,摁回出刀的欲望,眼睜睜看着小時候的自己被殺死,隻覺困惑不堪。
若飛仙台中該殺的是心魔,這場面又是什麼意思?
現實中,師父救了險些被殺死的她;幻境中,又替她鏟除了心魔。直到唐複離開,她也沒看出什麼異樣。
她疑惑地正要追上唐複,忽覺一道目光落在了身上。回頭看去,竟是那奄奄一息的小怪,在緊緊盯着自己。
楊悠雁腦中“咔嚓”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碎裂開。
錯了。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一開始就錯了。
她腦中朦朦胧胧,覺出不對勁,卻不知是什麼意思。
往前走,看着畫面如走馬燈般閃過,最終定格在劍門村時。
一睜眼,便是異化為怪物的她撲殺了不少無辜的村人。
這一回,是楊悠雁先拔出刀,斬殺了妄圖傷害村人的“自己”。
這觸感,如此真實。
她能察覺到刀是如何一寸寸刺破皮肉,鮮血是如何濺到自己身上的。
她聽見怪物喉中嘶嘶作響,看見它既狠厲又悲傷的雙眼,似是指責,似是嘲諷,又似是絕望。
她仿若蒙受了當頭一棒,向後趔趄幾步,眼看怪物雙目渙散,愈發空洞。
人們小心翼翼地朝它砸石頭,當它沒有反應後,終于露出得逞的笑容,如螞蟻般群聚而上。
“打斷它的獠牙!”有人高喊着,嬉笑着,“這獠牙能賣不少錢,它的骨頭也能賣不少錢。”
還有人道:“把它的皮也扒下來,快去搶,去晚了就沒有了!”
人們争先恐後地奪取着怪物的一切,恨不得将它的每一寸血肉都榨幹。而這怪物,是楊悠雁親手殺死的。
她忽然有些恍惚。
她為什麼要殺死它?
為了這群人,為了一句“大俠”,還是為了他們的認可?
可這個怪物,是她自己。
在哪個節點,哪個片段中,她都會成為怪物,死于他人之手。在旁人動手前,卻是她先殺了自己,一次又一次,仿佛淩遲掉所有血肉、直到剩下骨架之後,别人就能容下她。
不是的。
她在任何節點,都隻能是怪物。
透過那些撲上前的、手拿菜刀與斧頭的人,楊悠雁眼眶一片通紅,終于明白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情,是多麼荒謬。
她做的一切,不是讓自己活着,而是想讓自己活得像人。
她在幫助這群人,親手殺死自己。
因為她本就不是人。
她明明,是半妖啊。
人界不容她。唯一能容她的少年,也已經死了。
她閉上了眼。
這柄攥着多年的刀,在她手中發抖。
最終,指向了這群如蟻附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