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言禮從來沒見過這種地方,牌、骰子、麻将、各種器物碰撞的聲音被高昂的、驚喜的、憤恨的人聲包裹着徑直滾向他。他捏着懷表的手又變得汗津津的,另一隻手揣在口袋裡——口袋裡可一分錢都沒有了。
三人的手臂伸向大門口,有隻手扶着他的上臂:“您請啊。”
溫言禮沒想到如此順利地就進了門,或者說純粹是被推了進來。嘈雜的聲音更是像海一樣包圍了他,燈光朦胧地晃着他的眼睛。
突然一個人插到他的斜前方,招呼着他右手邊的工人:“喲,來了?上次赢了,這次我可要讨回來了。”那人有些微醺,攬過工人的肩,朝溫言禮的方向撞了過來。好在那工人是懂的,穩住了身體:“溫老闆啊,這盛情難卻啊。今天我定能借着您的光,繼續赢的!您看,您要不要來兩把。”他朝溫言禮左手邊的工人做了表情,“你們好生……”
“去去去。别廢話了。”溫言禮不大适應這樣的環境,乘着聲浪被另外二人推着向前的感覺有些反胃。他側着頭,問:“姓張的呢?”
“伊啊,在還要裡廂額(他啊,在更裡面)。”工人得貼着他耳朵說話,才聽得清。
然而,越往裡走,越發安靜起來,氣味也愈發難聞起來。那二者之一渾身抖抖抖嗦嗦地倒了下去。溫言禮一怔,僅剩下的那個碼頭工人依然笑嘻嘻地引着他:“溫老闆,不必在意,來,再向前走一眼眼(一點),就到了。”
穿過煙霧缭繞的地方,有着另一個煙霧缭繞的大房間——許多人擠在裡面,統統斜躺着,嘴邊都有一根管狀物。溫言禮反應過來,這些人是在抽大煙。他的手還沒伸向口袋,就想起上午拿給顧南卿用了,隻好拿手掩了鼻子。
“賭赢了,進來爽一把;輸了,出門左轉就能借,就有機會翻台重來。您瞧,這老張不就在這兒嗎?”張叔正斜倚在最靠牆的角落裡。溫言禮再轉頭,這最後的帶路人也不知去向。
他盯着張叔的背影,愣了一會兒,還是走進了這個房間。
“你可知我是誰。”溫言禮站在了張叔面前。張叔緩慢地擡起了頭,失焦的眼神飄了過來,他慢吞吞地擡起了上半身。
“德勝洋行的貨你都敢怠慢,膽子不小啊。我這可是從碼頭一路尋你至此,上工時間在這裡還适意伐(舒服嗎)?”
張叔為了看清面前人是誰,扶着牆站了起來,突然像是回過神來,身體一沉,跪坐在了溫言禮面前。
“哎喲!是溫少爺啊。”他手抖豁着,去搓自己的膝蓋,“這哪兒是快活消遣啊,這是止痛療傷啊。天天扛那麼多貨物啊,真額是啥地方侪都痛啊(真的是什麼地方都痛)。侬勿曉得搿落雨天(你不知道着下雨天)全身筋骨像抽緊了一樣。”說到這裡,他直起了大腿,接下去說話也更有力道,“但是,有人幫我指點迷津,來這兒吃藥之後啊,真是哪兒都不疼了。溫少爺,你說是不是這樣之後能更賣力地為您工作辣……就是……這藥啊實在是太貴了——
“啊,王掌櫃呢,還等着續藥呢!”張叔拿起煙管,哐哐哐敲了幾下,見溫言禮皺眉,用膝蓋挪近了幾步,“少爺可是有什麼煩心事?”他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拉着溫言禮的衣袖,“你放心,這藥吃了也保證您忘卻所有煩惱,快活過神仙。”
不知是因為這個煙霧缭繞的房間裡甜得嗆人的氣味,還是因張叔的話所延伸出的生活的腐敗感,他感覺眼前的整個視野都在搖晃,自己像一葉扁舟在大海上飄搖……他甩了手,準備離開。
然而,有些熟悉的聲音鑽進了溫言禮的耳朵裡,他下意識地往那聲音的方向靠近。
原來張叔口中的王掌櫃,确實是那個王家藥鋪的王老闆。
“這個月的貨都齊了,您點點。”溫言禮趕緊躲到轉角牆壁的後面。他模模糊糊看見一群夥計,每人都拖着幾個箱子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