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
那人沉默了一會,才掀起眼皮,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你昨晚發了好大的酒瘋。”
“......”
柯躍塵重新坐回椅子上,不說話不是因為語塞,而是他不信。
他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說話沒譜,嘴巴沒把門,十句裡頭幾句真幾句假自個兒都掰扯不清,這些他統統都認。
但一碼歸一碼,他的那些“瘋言瘋語”很少落實到行動上,可以說迄今為止就沒落實過。
是以他覺得自己隻是看起來不靠譜,但實際上特别着調,做不出多麼出格的事。
而且昨晚他站都站不穩,能瘋到哪裡去?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易壘說,“昨天你非要洗澡,自己又顧不過來,弄到最後衣服全濕了,我隻能幫你脫了。”
柯躍塵被熱粥燙得蜷縮了一下身體:“然後呢?”
“然後你不肯穿衣服,還反過來扒我的。”
“怎麼可......”
“我不讓,你就把我衣服也弄濕了。”說到這,易壘長長歎了口氣,不知是無奈還是無語,“後來你就死抓着我不放,一直把我折騰到天亮。”
柯躍塵這才注意到他眼下明晃晃的黑眼圈,以及嘴角邊若隐若現的胡茬,又低頭看了眼碗裡的粥,忽然覺得自己很不是東西。
“我喝多了,”他小聲說,“你别見怪。”希望可以挽回一下所剩無幾的尊嚴。
“不見怪。”易壘輕描淡寫地說,“你清醒的時候不也這樣嗎。”
他話裡沒有太多情緒,卻讓柯躍塵一下子噤了聲。
這感覺像什麼?
像小時候有一次,他帶一幫小夥伴去村口那條水流很急的河裡遊泳,被大人們發現後嚴厲制止。
後來柯躍塵再也沒去過那裡,但每當河裡有孩子遊玩嬉戲的時候,還是會有不明真相的家長跑到他爸媽面前,告他教唆的狀。
因為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刻闆印象。
結合剛才易壘叫他吃飯時,那刻意保持的距離,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柯躍塵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本來經過昨天那一遭,他已經理所當然地認為,易壘對他過往種種誤會和偏見就算是翻篇兒了,他不再對他嚴防死守,他們以後會像朋友一樣相處。
可原來他在他心裡,依舊是那個疑似同性戀的變态,并且還是一個出格又離譜的慣犯。
簡直太可笑了!
那人既然讨厭他,為什麼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留在身邊?
又是拉手又是唱歌的,他是不是有病啊?
是不是他媽的喜歡找虐啊?
想到這,他一秒鐘都不想呆了。
就在這時,一陣“滴滴”聲憑空叫嚷起來,是指紋鎖發出的聲音——有人回來了。
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須臾,腳步聲伴随着塑料袋的摩擦聲越來越近。
進來的是一個打扮精緻的年輕男人,正是上次在肯德基跟易壘見面的,易壘爸爸的秘書于冬林。
于冬林徑直走進餐廳,像是習慣了,易壘不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尴尬,将一隻蛋糕擱在餐桌上。
然後他拎着大包小包走到冰箱前,慢慢往裡拾掇東西,熟練程度堪比家庭保姆。
收拾完東西他又晃回來,瞟了眼餐桌,跟着脫了外套,卷起袖子:“過生日得吃面。”
柯躍塵也蹭到一碗易少爺的長壽面,順帶接受了于冬林一連串查戶口般的拷問,雖然對方的語氣是親切的,笑容是熱情的。
規劃好的回校路就這樣橫生枝節,半小時後,柯躍塵硬着頭皮坐進易壘家書房,再一次深刻體會到了什麼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上次在肯德基門口,他信誓旦旦地教易壘,讓他在家裡好好看書,裝作真心誠意想轉專業的樣子來穩住他爸。
易少爺顯然領悟到了其中精髓,所以他不但一五一十地照做了,并且順手把柯躍塵也拉了進來,作為這瞞天過海中的一環。
原來大少爺千方百計地挽留他,用心良苦地哄他,隻是為了讓他陪着演一出戲而已——有他這麼一位ACCA全系第一在旁輔導,就算十個易建業在場,也不會懷疑兒子想轉專業的真心吧?
隻可惜柯躍塵從幕後主使被迫轉變為當事人,心裡個中滋味卻難以言說。
當他陷入親手為别人編織的謊言時,難免會遭到良心的譴責,而讓他更加不寒而栗的是,大少爺的種種溫情竟然都隻是僞裝的假象。
先前他還擔心易壘反感他,現在看來完全想多了,他在那人心裡根本無足輕重,大概連分到一點厭惡的資格都沒有,他隻不過是一個幫他達成某個目的的工具罷了。
“喂。”身邊忽然有人頂他胳膊。
“啊?”柯躍塵猛地回過神來,對上一雙清澈的眼睛,“怎麼了?”
“你還真看啊?”易壘替他把書合上,丢到一邊,“于冬林隻不過是個眼線,糊弄糊弄就好了。”
柯躍塵低頭看着空蕩蕩的雙手,心想眼線和工具人,本質上沒有差别吧?這父子倆果然是親生的,都是上好的操盤手。
“是嗎?”這話說出來仿佛不是在問易壘,而是在問他自己。
“嗯,他一會兒就走了。”
“他不等你爸回來?”
“易建業不住這裡。”
柯躍塵輕輕“哦”了一聲,所謂“飛鳥盡,良弓藏”,于冬林一走,他這個工具人的任務也算完成了,大少爺可以放他走了吧。
然而下一刻,易壘忽地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你不能走。”
他說這句話時,神情那麼嚴肅那麼認真,認真到眼底仿佛鞠着一汪清泉,容不得别人驚擾、置喙。
柯躍塵不由得恍惚起來:“為什麼?”
易壘的手順着他的手臂向下,滑至手腕,用力攥緊了。
“因為你跟他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