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先是上了一輛城際公交,車上有空調,但三伏天的人體本就是一台散熱器,所以人跟人之間都會刻意保持着距離。
好在始發站到處都是座位,一人完全可以獨享一排,然而大少爺哪兒都不去,非得挨着他。
車子在川流不息的路上穿行,駛進車水馬龍的鬧市。
幾站後他們從藍色公交車上下來,換乘一輛綠色的。
車上依舊很多空位,柯躍塵卻沒坐,拉着扶手在後門邊站着,易壘也不坐,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
汽車緩慢行駛在主幹道上,車窗外,寫字樓的外立面泛着刺眼的白光,而後整齊排列的商品房飛速倒退。
再後來便沒有樓了,大塊大塊的農田和池塘沖擊着視野,最後,在藍與綠的邊界線上,一排排紅瓦白牆的農村自建房映入眼簾。
公交車上除了柯躍塵和易壘,剩下的幾乎都是老人。
他們搖搖晃晃地上車、刷卡、落座,然後在一個個白色鐵皮站台前,緩慢下車、步行。
一直坐到底站,這裡的房屋依舊和曠野相連。
過一條不寬的馬路,在一個農藥銷售站門口,柯躍塵跨上一輛自行車,用下巴點了點後座。
兩人一車很快停在一戶農家小院外,水泥外牆的兩層小樓,在周圍一衆白瓷貼面的樓房裡略顯陳舊。
豬肝色的院門一推開,一隻毛茸茸的黃色小腦袋便探了出來,這便是“橙汁”。
他們在小土狗前簇後擁的歡迎下走進院裡,屋裡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嗓音清澈嘹亮:“塵塵回來了?”
柯躍塵扯着嗓子叫了聲“媽”。
一前一後進屋,屋裡不大,陳設不多,卻十分亮堂。
頭頂一台老式吊扇晃晃悠悠地轉着,攪動着空氣中食物的香氣。
吊扇下一張八仙桌并三條長闆凳,一個身着黑色碎花裙的女人坐在桌旁,面容姣好,看上去隻有三十多歲。
“媽——”柯躍塵上前親昵地摟住女人的肩,“我爸呢?”
“在廚房呢。”柯媽媽沒起身,隻是稍微轉動了下頭,“你同學呢?趕緊讓人家坐。”
易壘站在門口,遠遠叫了聲:“阿姨好。”
十分鐘後,柯躍塵端着兩個盤子出來,發現易壘換了位置,跟他媽媽坐在了同一條闆凳上。
柯媽媽滿臉堆笑,易少爺則紅着一張臉看他,像個害羞的小媳婦兒。
柯躍塵打眼一瞧,就什麼都明白了。
别人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們家是有其子必有其母。
如果說柯躍塵有賊心沒賊膽,啥都不行光嘴皮子厲害,那柯媽媽就是活脫脫的動手達人。
照這個樣子來看,大少爺八成是被他媽媽摸了臉了。
柯躍塵媽媽是個後天失明的盲人,兩隻眼睛隻有光感沒有視力,多年來她養成了一個與此身份十分匹配的愛好——摸臉算命。
這混賬名字還是柯躍塵起的。
“小易跟我們家塵塵有緣。”柯媽媽此次工作已然有了階段性成果,“一個‘壘’,一個‘塵’,要我說,塵土堆積便成壘,這種緣分可不多見。”
柯躍塵的白眼簡直要翻上天,還好他媽看不見:“你不是說我那個‘塵’取得是‘紅塵’的意思嗎?怎麼又變成土了?”
柯媽媽扯了扯嘴角,賴道:“那是你爸說的,我可沒說過。”
廚房裡頭顯然有人時刻關注着這邊的動靜,那人開懷大笑起來。
柯媽媽跟着朝裡面喚了兩聲“阿北”,那個聲音輕快地應着,随後一陣“咯吱咯吱”聲由遠及近,一個中年男人轉着輪椅,出現在客廳。
柯躍塵幾步上去,幫他爸爸接下懷裡的碗盤。
“你兒子是指望不上了,隻能喊你來看看。”柯媽媽抓着柯爸爸的手,像是抓到了一個救星,“雖然沒見過,但兒子長什麼樣我大概清楚,塵塵小時候你們都說他長得像女孩兒,秀氣,對不對?”
“對。”
“那小易是不是很英俊,有點酷酷的那種?”
這次柯爸爸倒沒直接回答,而是認真打量起易壘來,左看看,右看看,又思考了一陣,最後才斬釘截鐵地說:“嗯,沒錯!”
二人說完,各自笑起來,電風扇“哐啷哐啷”地轉着,把屋裡的光線晃得一閃一閃,易壘的臉仿佛也攬上了淡淡的笑意。
開飯前,柯媽媽就此次算命給出了最終結論,她說,小易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柯躍塵才不會把他媽這點胳臂肘盡往外拐的鬼話當真,而是務實地往大少爺碗裡夾菜。
今天午飯最硬的一道菜,就是他忙活了一上午的炸雞翅,為了做出跟肯德基八九不離十的味道,柯躍塵愣是借着打工的由頭,偷師學藝了小半年。
從各位吃客的反饋來看,成果斐然。
飯吃得差不多了,柯媽媽又問起易壘此行的目的和安排。
“我第一次來揚州,也沒什麼認識的人,就想到處看看。”
柯躍塵本在埋頭吃飯,一聽這話立刻知道不好,他那個兔子專吃窩邊草的媽果然就發話了,三言兩語把大少爺托付給他。
“媽——”柯躍塵無奈打斷她,“我哪有那功夫。”
“那你多請幾天假嘛,人家小易難得來一次,你帶他出去轉轉。”
“大熱天的,有什麼好轉的。”
他媽是沒看見,大少爺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這個季節,白天溫度都在35以上,太陽底下站一會兒都夠嗆,轉一圈不得把人熱出毛病來?
“我下午請了假,給他找個住的地方,在酒店安心吹空調吧。”
“住外面?那多麻煩呀!”柯媽媽嚷嚷道,“幹脆讓小易住家裡好了嘛,你那屋不也能睡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