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一根緩慢讀取的進度條,簡單而重複地前行着。
一如易壘,持之以恒地粘着柯躍塵。
大少爺神似狗皮膏藥成了精,每天一大早就過來,比打鳴的公雞都準時,兩人吃完早飯便一起出門買菜,回來一個做飯一個打下手。
這還不夠,下午他在柯躍塵打工的超市附近找個地方坐着,幹啥不清楚,反正九點一到,必然跨着自行車出現在超市門口。
這人千裡迢迢從南京跑來揚州,放着大好河山不看,就為了給他做司機做保姆?
那未免也太荒謬了。
柯躍塵那如鋼鐵般正直的心不由得往不正經的地方拐,但很快撥亂反正回來。
眼鏡男就已經夠離譜的了,大少爺怎麼可能也是?
而且他怎麼可能一晚上接連遇到兩個同性戀?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麼多同性戀?
種種迹象表明,大少爺跟他一樣接納女生,他就是把自己當成好朋友了,僅此而已。
想到這裡,柯躍塵忽然覺得自己這個東道主當得有點不像樣。
于是他在心裡悄悄預備了一個驚喜,打算在大少爺此行的最後一天,請假陪他逛一逛揚州城。
結果這天,易壘卻沒出現,并且毫無征兆地聯系不上。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柯躍塵措手不及,以至于無法适應,他回想往日獨自一人的歲月,竟然覺得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其實也就過了五六天的光景。
午飯後去酒店找人,大少爺不在房間,前台的卷發妹告訴他,房間沒退,人一大早就出去了。
柯躍塵在酒店枯坐到傍晚。
他握着發燙的手機,忽然間明白了一個道理——他的主動一文不值,大少爺如果不想出現,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等那個人主動回來找他。
回家後沖了個澡,洗完發現沒有胃口,便去床上躺着。
就這樣看着天空變沉變暗,變成純粹的黑藍。
柯躍塵複又起床,窸窸窣窣出門,往運河大橋走。
臉上的汗幹了又濕,黏膩得厲害,他便去橋下的雜貨店買了瓶冰水,悉數澆在臉上。
待臉上的水漬風幹,人變得清醒一些,才翻過橋欄。
他今天站在橋的另一側,下面不是翻滾的運河水,而是熙來攘往的馬路。
繁忙的車流伴着夜晚的霓虹,很适合發呆或者放空。
以前心情不好的時候,柯躍塵常常這樣站在橋上,一邊看膩了就換去另一邊。
先看看人世間的忙碌與躁動,再看看大自然的靜谧與深邃,天大的煩惱都能釋懷了。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柯躍塵回到橋面上,準備回家。
好巧不巧地,消失了一天的易壘就在這時打來電話,劈頭蓋臉地質問他在哪。
橋上的風掠過耳畔,呼呼地響,有那麼一瞬間柯躍塵是恍惚的,他懷疑大少爺拿錯了劇本。
于是随口說了“在家”兩個字,像是戲谑,又像是報複。
彼時橋下車馬聲正濃,風聲裹挾着嘈雜聲,在聽筒裡來回穿梭。
那人不說話,卻将沉默放大成一聲長長的歎息。
挂了電話,柯躍塵也不急着回家,而是翻過欄杆,坐在橋欄上。
這裡視野極佳,可以捕捉到每一個往橋上來的身影。
他鐵了心要唱反調,大少爺讓他去河邊等,他就偏坐在這裡欣賞風景。
十分鐘後,一輛出租車停在橋下,下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柯躍塵端正好坐姿,以目光尾随那人進了他剛剛買水的雜貨店。
不多會那人便出來,把一個綠色的小盒子揣進褲兜,大概又是香煙。
他今天依舊是一身黑,黑帽子黑上衣黑長褲,襯衫套在T恤外面,衣襟大喇喇敞開着。
打量着路上來來往往的車流,那人快速走到馬路中央,距離近了,柯躍塵清楚地看見他嘴巴裡咀嚼着什麼東西。
下一秒隻見襯衫下擺高高揚起,他斜身一躍,翻過半人高的鐵質護欄,衣擺和腳步一起,穩穩落下。
目光看回臉上時,那人已經摘了帽子,将襯衫一并脫下,剩一件黑T伶仃地落在身上。
再後來,他的身影便被蜿蜒的橋身擋住,看不見了。
同樣看不見的,還有此時此刻腳下的路。
柯躍塵往河邊走到一半,便寸步難行。
他的手機功能匮乏,沒有自帶手電,微弱的屏幕光也無法雪中送炭。
其實隻要在橋上等一會,易壘很快就能從橋下反超上來,帶着他一起走。
但柯躍塵偏不想,不想有求于人,不想卑躬屈膝,不想在那人面前表現得膽怯懦弱且被動。
就這麼憋着一股氣,依靠着河面上星星點點的船燈,一路摸索到河邊。
在潮濕的台階上坐了片刻,易壘也到了。
兩人心有靈犀地沉默着。
今晚的夜空漆黑一片,無雲無月,無星無邊,仿佛藏着許多秘密與心事。
身邊忽然傳來細微的動靜,柯躍塵以為易壘要點煙,轉頭瞥了一眼,發現他隻是伸手抹了抹臉上的汗。
那人臉上亮晶晶的,全是汗。
柯躍塵啧啧兩聲,以示不屑。
明明被晾着的人是自己,等了一天的人也是自己,摸爬滾打來到河邊的人還是自己。
怎麼到頭來,大少爺脫衣服摘帽子,汗流浃背風塵仆仆,好像比他還累?
一定是白天出去鬼混了。
玩的時候不叫他,玩累了又作這副意興闌珊的模樣湊到他跟前,成心拿他當消遣?
滿腹委屈堪堪化作一腔酸楚,郁結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