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要用一個恰當的比喻形容柯躍塵剛才的心情,那麼不妨把賽場上那隻翻滾跳躍、忽上忽下的足球看做他的心。
下半場比賽對于其他人來說,或許驚險刺激,或許精彩紛呈,但對于柯躍塵來講,卻不亞于一場曠日持久的酷刑。
正所謂一拳難敵四手,優秀的球員總難逃被惡意針對的命運,而這種命運在易壘身上,則堪稱厄運。
作為校隊主力的他已然成了綠隊頭号盯防對象,隻要腳下有球,就必然遭遇一擁而上的合力圍剿,被鏟次數多到一隻手數不過來。
與其說這裡是冠軍争奪賽的第一現場,不如說是血肉祭祀的角鬥場,飛來橫禍無所不在,野蠻暴力經久不衰。
以至于終場哨聲響起的時候,柯躍塵陷在沸騰的人群裡,第一反應不是興奮大喊,而是長長舒一口氣。
謝天謝地,他男朋友還算是歸趙的完璧。
但當柯躍塵站在主席台下,望着領獎台上“最佳射手獎”得主的白衣9号時,心中仍有翻湧的餘悸。
那人身上滿是汗水和污漬,頭發雜亂無章,胳膊上還有類似淤血的紅痕——那是比賽最後幾分鐘,對方一個人高馬大的後衛留下的。
頒獎典禮持續了半小時,被麥克風放大的人聲在操場上久久不散,柯躍塵沒等離場的人潮散盡,便一頭紮進主席台下方的通道裡。
此刻,他的大腦被焦急憂慮的情緒填滿,早已顧不上避嫌與遮掩,滿心滿念的都是要立刻見到那個人。
隻因那個人實在善于隐藏。
方才在球場上,大少爺被鏟倒很多次,有一次甚至在地上滑行了數米,連身下的草皮都被碾成了破碎的形狀。
天知道這一跤摔得有多重,起身後,他彎腰扶膝站了很久,臉上除去汗水沖出來的道道白印之外,剩下的都是平靜。
大少爺習慣性隐藏自己的外在算不上什麼新鮮事,可他那堅如磐石的皮囊下竟然還藏着顆百折不撓的心,這一點,柯躍塵直到比賽結束的時候才發現。
彼時胡嚴拿着書包準備退場,他的書包很輕,轉身時帶起一陣拂面的風,包上的吊墜也随之晃進柯躍塵眼睛裡。
那是一個簡單的“Y”形金屬挂件,沒有任何特别之處,唯一值得側目的是,它長得跟玻璃心髒裡的那隻一模一樣。
好奇心重如柯躍塵,自然要刨根問底這東西的來曆,結果胡嚴告訴他,那玩意是去年聖誕節圖書館門口發的小禮物。
思緒快速倒退到幾個月前,回到去年他跟易壘鬧别扭那天,猶記得當晚他倆一路從宿舍折騰到客運站,吃了頓飯又原路返回。
經過圖書館門口的時候,他男朋友确确實實跟聖誕老人拿了禮物。
當時柯躍塵以為,大少爺預備用那個三文不值兩文的小玩意讨某個女孩的歡心,一度在心裡鄙夷不屑良久。
沒想到他隻猜中了開頭,卻沒猜中結局——大少爺竟然是在那時候決定把自己的心交給他的。
可在那之前他做了什麼?
冷戰,甚至欺騙。
在那之後呢?
逃避,甚至分手。
對于一顆即将交付的真心來說,這些無一不是沉重的打擊。
但他還是給了,就好像他從未想過退縮,從未想過要跟他分開一樣。
這一刻,柯躍塵感到手裡的東西似乎正發熱發燙,他不由得握緊手心,加快步伐。
在距離休息室入口五米遠的地方,柯躍塵看到站在門口的易壘,那人側身對着他,面前站着一個高挑的長發女生。
那個女生柯躍塵認識,就是比賽時坐在章婷身邊的那位,哪怕不知道名字,他也能根據她手上拎着的紙袋認出人來。
更何況,她長得那麼漂亮,那麼令人過目難忘。
兩人之間的氣氛十分融洽,女生眉目含笑,語速很快地說着什麼,易壘則時不時點頭,聽得認真。
起先他表情嚴肅,有為難的神色,後來,這點為難逐漸變成無奈,又在最後,變成不加掩飾的欣然。
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因為一個眨眼的工夫,他就笑着把女生手上的袋子接了過來。
bread talk——面包新語——在這偏遠山區沒有門店,如若想買,起碼驅車一個小時。
而那袋子看上去沉甸甸的,似載着一份沉重的心意,重到一個男生無法拒絕。
那一瞬間,柯躍塵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隻覺得全身的感官都失靈了,什麼都看不見、聽不着,唯獨手心有錐刺般的痛。
他覺得自己像一艘小船,被人切斷繩索抛回大海,失去了與陸地唯一的聯系。
世界搖搖欲墜,而他同樣如此。
須臾,有人拍他肩膀,柯躍塵回頭,看到球場歸來的錢洋。
大腦全然混亂了,全靠本能反應胡亂應付着,他不知道錢洋什麼時候走的,隻知道回神的時刻,身後有人叫他名字。
“柯躍塵,你過來。”
易壘的聲音混在嘈雜的音浪中,像一滴水滴在翻湧的海面上,那麼微不足道,那麼不值一提,卻似被雷達精準捕捉,一字不落地傳入耳中。
柯躍塵撒腿就跑。
晚風帶着潮濕的涼意,六點過半的天空似有朦胧霧氣,看不見月亮,卻能聽到遠方隐約雷響。
燈影在身邊飛速倒退,柯躍塵在“奪命八十階”上三步一蹦,兩步一跳,速度快得像一場逃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