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裡的向日葵沉甸甸的。
她荒唐地察覺到這是他的好意。
可分明就在剛才,他還用力掰着她的手指,想要叫她認錯。
于是她用力扔掉了懷裡所有的花。但剛放手,她就後悔了。
她明顯察覺到他手臂的肌肉緊繃,下一秒就要發作似的,氣氛在一瞬間變得危險。指尖不經意擦過的手背青筋鼓起,冷得像塊冰。因為恐懼,她甚至忘記了呼吸,然後帶着仿佛被傳染似的冰涼體溫縮手,卷着衣擺,無神的眼睛可憐巴巴地含着淚水,一聲也不敢吭。
她的本意并不是想要激怒他。
房間内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似乎他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展開,扣着黎蔓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身體起了細小的戰栗,如同被爬行動物盯上般微妙的不适。
她的手上全是傷口。
曾經黎蔓是班上最用功的學生。拇指關節和食指的側面都有一層厚厚的因為寫字磨出來的繭子。失明之後,需要寫字的地方減少了。轉而變成燙傷、刮傷、刺傷。她并非不想要好好珍惜身體,然而生活逼迫她傷痕累累前行,毫無規避疼痛的能力。
細小的繩索樣式的東西繞上了她的指根。黎蔓精神緊繃,下意識想要抽回手,卻被死死按住了。她看不到這是什麼,隻能用最惡毒的想法揣測這是什麼。
蛇。
蜈蚣。
或者是會讓人渾身發癢的有毒植物。
剛回到老家,她被一群不懂事的小孩捉弄過。
他們對暑假裡闖入的陌生人很新鮮,于是在那個假期,捉弄黎蔓成為了他們最喜歡的遊戲。花店的木門有時會掉下毛毛蟲,落在肩膀和手臂上,她看不見,隻能帶着滿身的狼狽流淚。
就算現在走在路上,也會有人用不帶惡意的視線打量黎蔓,故意站在盲道上堵住她的去路,想要看她是否是真的看不見。黎蔓明白他們并不是故意想要看自己出醜。這樣的好奇心時常讓她痛苦。
他也是和他們一樣的,想看她是不是真的看不見吧。
在指根用力縮緊的“繩子”更像是一個溫和的警告。他緩慢地抽出了手,在她手背上安慰地輕拍了兩下。看樣子是不會計較這件事了。
向日葵被一支支撿起來,被插進了花瓶。他像模像樣地舉着噴壺,在花盤上灑了點水。
被丢在一邊的玫瑰濕漉漉地綴着水珠,花瓶已經被均勻地塞進了向日葵。也不知道是從哪裡摘下來的,花盤碩大,每一顆都飽滿無比,金燦燦的花瓣像是把陽光裝入了花房,在燈下溫暖地閃耀着。
她靜默地坐着,眼角紅腫着。現在很顯然要說些什麼,比如問問這個強盜的身份,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到底有什麼企圖,又是否和小鎮上的騷動有關。
她張了張嘴,又放棄了。黎蔓本就不善言辭,在失明後幾乎成為了啞巴。
她身上又有什麼可圖的。隻是惡作劇吧。
但他明顯很不滿意她的沉默。
濕潤蒼白的手指在她的睫毛上劃過,黑色的睫羽因濡濕而沉重墜下,連帶着眼中毫無生氣的霧氣都有了如同玻璃般晶瑩的易碎感。他似乎很喜歡她的眼睛,捧着她的臉又“看”了一會兒,甚至小心湊近臉,像是親近一朵花一樣端詳着。
在他湊近的一瞬間,黎蔓嗅到了忽然變濃的花香。
黎蔓猶豫出聲:“你……”
手被掐了一下。
他在手心留言。
【說話】
【完整說】
黎蔓:“……”
她隻是個盲人,也和鎮上的人交情很淺,要是擔心她指認聲音也大可不必,有必要這樣防着她嗎?難道這個強盜是個啞巴不成?
她幹脆自暴自棄地一股腦問了出來:“……已經很晚了,你要什麼時候走?”
她的鬧鐘在樓上叮鈴哐啷響個不停,再這麼和強盜溫情下去,也不知道幾點才能休息了。既然不打算傷害她,那麼稍微體貼一點,放她走也是可以的吧?
他似乎有些無語,像是教訓小孩子一樣捏了一把她的臉頰。
【早休息】
【我還會、再來的】
手指在她的掌心留下一個扭曲的笑臉符号。
她下意識抓住了他即将抽開的手指,盡可能平複自己的心情:“你到底是誰?”
悶死在夏天裡的蟬鳴一瞬間嘹亮升起,她迫切地想要抓住眼前唯一即将破開黑暗的希望。手臂虛虛揮到空中,無力地垂下了。
不管是誰,總之不可能是向熠。他不會做出這麼下流變态的事情。不會悄悄尾随她進行騷擾,更不會威脅要掰斷她的手指,讓她痛得冒汗。
自知之明讓她憋住了屈辱,安靜開口:“你走吧。我什麼也不會說的。”
黎蔓甚至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她沒有被侵犯,沒有被搶走錢财,雖然遭受了折磨,但隻是輕傷。
已經數不清是獨自過的第幾個夏天了曾經鼓起勇氣想要說出的告白從這句軀殼中逃走了,她再也無法成為想要成為的人。隻有這副對着着闖空門的歹徒唯唯諾諾的空殼才是最殘忍的現實。
燈光下,她的眼球呈現出清透似琉璃的光澤。灰蒙蒙的沒有焦距的眼球被嵌入的眼眶是為盛放最偉大作品而精心打造的相框。明明沒有任何迹象,他卻覺得她在流淚。
在他的眼中,她是如此特别。以至于他的腕足似乎從來都不能平靜騷動,叫嚣着想要她的身體中寄生。
他蹲下身,捧起了她的雙手。
【你在哭嗎】
【為什麼?】
黎蔓并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自卑自己的軟弱,沒有奮起反抗,她難受的是這個,難道要完完整整地告訴面前的人嗎?她也很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可憐。但是她做不到。
沒有回答。
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我會再回來的。】
他這樣保證。
凍得像塊冰的手指落在掌心有細微的癢,像是被帶有毛刺的植物枝幹輕輕刮過,讓她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黎蔓有種被奇怪的東西盯上了的恐懼感。
“可是我——”
嘴唇被細長的東西抽了一下,粗糙的表皮在她的嘴唇上帶出了一道很淺的血痕。他一言不發,也不在手上寫字了,發着脾氣玩弄她的手指,一會兒卷起來,一會兒完全攤開,甚至又把腕足捆上每一根手指。綠色的觸須将她的手指包裹得嚴嚴實實。
植物都有纏繞的癖好,他也不例外。
他微微擡起頭,将“視線”轉向她纖細的脖頸,手指搭在她的膝蓋上,蹭着她的小指一下沒一下地把玩。
……想要将觸腕纏繞在更加柔軟的地方。
黎蔓總覺得這是什麼很可怕的刑具,被吓得臉色慘白一言不發,隻能委婉地求饒:“明天我爸媽要過來,稍微晚點來好嗎?他們看到了要罵我的。”
她的識相成功使得即将躁動的他平複下來。
門被輕輕撞上。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站起來,打了個輕輕的哆嗦。手臂發涼,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氣氛中緩過神來。
這一天她過了很晚才睡着。
用來助眠的錄像帶都不起作用了。她硬生生挨到了天亮。起床鬧鐘響起時,她才将将睡了兩個小時。
黎蔓本來就瘦弱,因為缺乏睡眠顯得更加憔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