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現在不應該繼續想平叔。應該想想曙雀。烏修平按壓自己的手,他現在真想沖入仁愛院裡,找葉生光給自己上一劑“禅心”,叫他亂糟糟的腦子冷靜下來。
可不行。
他爬上荒山,掃開充當掩蓋的雜草與破草席,将山洞裡的沈曙雀背起來,“阿雀,你感覺怎麼樣。”
昏昏欲睡的沈曙雀腦袋耷拉在烏修平肩膀上,胸口半敞開,塗上酒精,纏上紗布。烏修平去找穴鼠求救的時間裡,鮮血已刺過五六層紗布,在最外層氲開。烏修平也找不到什麼平穩的運輸工具,脫下外套,赤裸上半身背着沈曙雀,一步一步走向目的地。
童姥姥為他們找到一棟漏風爛尾樓,并施展了【一切皆空】,消除他們來的痕迹。
“修平。”童姥姥處理這一切,全程沒有接近沈曙雀。她看向沈曙雀的目光憐憫,又有多種複雜情緒,偶然地夾雜着不知味。烏修平至今都不理解童姥姥為什麼這麼看待曙雀,可他站在普通人的角度,又十分理解童姥姥的舉動。
尋常人接觸沈曙雀,會死。
整個仁愛院,唯有烏修平可以無視沈曙雀的詛咒,親密得照顧她。
這大概是詛咒的力量吧。
童姥姥道:“院裡還有幾瓶療愈藥水。修平。處理好曙雀的血。”
烏修平頻頻點頭。沈曙雀咳嗽好幾聲,又吐出一些污血。
她痛苦地颦眉,臉頰左右兩塊肉不規則抽搐起來,牙齒上都是粘稠的血沫。烏修平用紗布一點一點吸掉那些血,隔着一道門,将今日戰鬥的細節告知童姥姥。
“姥姥。”烏修平認錯道:“對方沖我來,是我拖累了阿雀。”
童姥姥:“你做錯了什麼。”
烏修平沒想明白這是指責還是安慰。童姥姥繼續說道:“你已經盡力了。修平。安生變成這樣,誰也沒想到。”
童姥姥也要放棄平叔嗎?烏修平牙齒咬緊。他環抱着沈曙雀,摯友微弱的跳動的脈搏提醒他:無論是哪一個都是他生命中重要的存在。他不願意放棄曙雀的生命,也不願意放棄救了他養過他,給他最初愛戀幻想的平叔。
“平叔,他。”烏修平難以啟齒,他聲音不自覺哽噎,“他怎麼樣。”
難道真的要和穴鼠說得那般?交出已經變成人彘的平叔換取整個仁愛院的平安嗎?可穴鼠作為高高在上的89級,對待沈曙雀尚且如此,真的會善待仁愛院那些連自主生活能力都沒有的孩子嗎?
月光潑在爛尾樓裡,從這個角度,烏修平能清楚看到遠方燈火通明的城市,巨型顯示屏與夢幻投影發出滔天音樂與宣傳口号。而在他們組成的宏偉人造極光下,是匍匐成一片的棚戶區,少數的黃白燈光一顆一顆點亮,熄滅,組成繁華城市的陪襯。
仁愛院就在俯倒的陰影中。月光照亮它最頂層的避雷針,烏修平能辨認出二樓的神像,以及從窗口渺渺的昏黃燈光。
“平安生是個好孩子。”童姥姥道:“他與他的朋友來之前,仁愛院已經斷電斷水半年。”
她用最平靜的口吻訴說最難熬的日子,“那年夏天,我、明、珍妮共同維持着仁愛院。直到我們遇到一位孕婦。”
“她看上去很糟糕,肚子巨大,身子矮小,非常抗拒前往醫院救治,苦苦哀求我們收留她。我們三人……便決定将她帶回仁愛院。”
“當天晚上,她難産大出血,死了。”
為孕婦接生的珍妮道姑懷抱着沾滿血和穢物的女嬰,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等級從45掉落到40,接着是39、38級……
半年後,珍妮道姑徹底跌落成普通人,嘔血而死。臨死前,她手裡還拿着一瓶剛泡好的奶粉。半歲大的沈曙雀,坐在搖籃裡爆發出有生以來最嘹亮的哭聲——不知道是饑餓,還是因為她生平第二次接觸死亡。
“舊時代将這類醫療事故,統稱為‘職業暴露’。”童姥姥道:“現在的時代,反而籠統得總結為‘疾病與瘟疫之神的詛咒’。”
詛咒讓童姥姥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當年的童尼姑、明修女、珍妮道姑三人雖有不同的信仰,卻達成一個共同的美好願景。她們盤下破産清算的仁愛院,從公立改為私立,照顧裡面被社會淘汰的孩子與殘疾患者,她們三個人一個專司防禦,一個專司療愈,一個專司攻擊,形成完美的三角組合。
直到那位孕婦出現,堅硬的三角永遠失去了一角。
“我不喜歡曙雀。”童姥姥表露心聲,“我永遠無法喜歡曙雀這孩子。她是我最好最強大的朋友換來的一個……永遠的10級。”
烏修平感到懷中人輕微地動靜。
他擡起手,蓋住沈曙雀的臉與耳朵。
他看不清沈曙雀的表情。
“珍妮等級下降時,我們大吵一架。為了尋找破解詛咒的方法,我嘗試把曙雀丢掉,我想可能這是個範圍類詛咒呢?我和明都拼命升級、找各種偏方,我們甚至想過抛棄道德,使用違禁手法——但最終,我們什麼都沒做到——曙雀活下來了,珍妮死了。”
“珍妮說,曙雀有什麼錯呢?”
可是她最好的朋友又有什麼錯呢?
“強者付出生命,最終隻救回一個弱者。聽上去就是一個很可笑的故事。但是,我、明、珍妮曾一直相信,人的生命不是由等級、力量、财富、權利決定的。”
童姥姥隔着門,烏修平同樣看不清她的表情。
“曙雀活下來了。曙雀活下來了。”童姥姥道:“修平。”
為什麼平安生不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