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燕語是仁愛院現存最年長的孩子。
她不一定是仁愛院最早養育的那批孩子,但一定是活下來且最健康的孩子。在烏修平和沈曙雀的記憶裡,燕語姐除了沒有遊戲面闆外,和普通人沒任何差别。她會做大小各類家務,及擅長照看病患和孩子。
忙碌的生活中,燕語姐用唱歌和講故事消解困頓。
而她唱得歌多是遊戲化前的歌曲。葉生光經常順着歌聲尋找到燕語。
“歡樂女神,聖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我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你的聖殿裡。你的力量能使人們,消除一切分歧。在你光輝照耀下,人類團結成兄弟。”
沈曙雀與烏修平也會唱着這首歌。他們十歲那年,平安生和他的隊友們購置來一台二手電子琴。天氣晴朗的下午,明修女會坐在電子琴前,叮叮咚咚彈奏起唱詩班歌曲。她教會燕語如何彈這台略微走調的二手樂器,教孩子們唱貝多芬的《歡樂頌》。
“歡樂女神,聖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我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你的聖殿裡。你的力量能使人們,消除一切分歧……”
這一年,燕語成年了。
烏修平和沈曙雀都對這一年裡特殊的一天有印象。他們兩蹲在牆角把《聖經》當話本來看,門口傳來明修女無法遏制地哭泣聲。一道又一道治療的光芒閃爍,宛若白日煙火,技能爆開的星點消失在烈日下。
沈曙雀和烏修平跑出去。仁愛院的樹下一片慌亂,明修女似乎意識到技能的無用,捂住口鼻發出哽咽,眼淚撲朔掉下。童姥姥環抱着燕語,遮蓋住她的表情。
“不能就這麼算了。”童姥姥道:“太欺負人了。”
明修女哭得沒有氣。她一絲不苟的修女頭巾終于淩亂起來。所有孩子中,燕語是唯一一個會唱贊美詩的孩子。她能發出塞壬般的哨音,那種清澈、明亮的高音,宛若暴風雨中的雨燕,又如同舊時代神殿的第一縷日光。
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燕語失魂落魄地被兩位長者簇擁着。烏修平和沈曙雀數次想要擠進去,都沒能成功。
“燕語姐怎麼了?”十歲的沈曙雀問十歲的烏修平。
烏修平也不知道。他猜測道:“我聽到‘欺負’。”
沈曙雀道:“什麼要欺負燕語姐姐?”
烏修平琢磨半天,不知道。他覺得外人欺負自己和曙雀好歹有個理由。那些人嫌棄自己長得醜,嫌棄曙雀身上有病。可燕語姐姐做錯了什麼?姐姐長得好看,聲音好聽,也很健康,就算沒有遊戲面闆,她也是個非常好的健全人。
為什麼要欺負燕語?
烏修平不理解。他道:“我們要幹嘛。”
沈曙雀也不知道。但她有一套自己的野蠻邏輯,“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吧。”
他們暗戳戳打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仁愛院裡的瘋子、傻子、殘疾孩子們各有各地說法,各種揣測與擔憂彙聚在晚飯飯桌上。明修女尖叫罰他們不準晚飯。所有孩子忍着饑餓,雛鳥似地嗷嗷叫起來。
“燕語姐姐。”“姐姐。”“姐姐。”
燕語沒有和往日那樣回應孩子們。
她坐在燈光下美得仿佛石膏像。她擡起雙手,胡亂比劃着什麼。但沒有人能看出那代表什麼。葉生光惶恐地坐在桌面,全無念書時那種鎮定。她的雙手在腿上亂摸,最後摸索到一道敞開的癞疤。
那是烏修平的手。
葉生光卻好像握住什麼救命稻草一般,詢問道:“修平哥。修平哥。燕語姐呢?我怎麼聽不到聲音?”
烏修平說,燕語姐沒發出聲音。
這是一句客觀的話,也是一句委婉的話。
沈曙雀早早跑去窗戶下偷聽童姥姥和明修女的争吵。她在睡前回來,與烏修平竊竊私語,“燕語姐給人毒啞了。”
“啊?”
“是一個高管。”沈曙雀簡單概括自己聽到的東西,“他們不想要聒噪的女仆。”
烏修平不清楚聒噪和燕語姐有什麼關系。他和沈曙雀蜷在薄被裡,兩個人對黑幕幻想自己大殺四方,拔掉那個壞高管的舌頭,将他吊死在房梁上。
“你有點變态哦。啊嗚。”沈曙雀道:“我就想弄死他。”
烏修平道:“阿雀。你真好。”
他們做了幼稚的規劃,複仇計劃裡全是無知的沖動。随着天幕逐漸放亮,兩人渾渾噩噩起身。
他們去廚房幫忙,将一晚上的巧思說給燕語聽。而他們可憐的姐姐用手指沾着唾液,在桌面斷斷續續寫:算了,我不能再丢掉工作。
唾液寫下的字。潦草至極。又被淚水淹沒。
十歲的烏修平和沈曙雀無法理解這一切。
“為什麼呢?”沈曙雀從最開始埋怨那個下毒的高管,到埋怨不反抗的燕語姐。她對烏修平道:“為什麼會這樣?難道因為生來沒有遊戲面闆,姐姐就不反抗嗎?”
烏修平不知道怎麼解釋。
他揣測道,“因為打不過吧。姐姐在高等職業者面前,會很弱。”
“和他們一起死。”
如果能一起死,就好了。烏修平想到學校的同學們。和十三歲遭遇的校園暴力比起來,之前的學生生活是一場默契的人造雪景。同學們除了隐晦的憎惡的好奇外,和他隻剩下基礎的“嗯”。
在烏修平的心中,那些同學的面容趨于模糊。就連上初中遭遇的霸淩者,他也不是很清楚他們的五官,每一個人頭上都繃着肉色絲襪——烏修平在夢境與幻想中淩.虐得每一個施暴者都不存在具體的臉。他清楚知道校園暴力不對,自己産生的幻想也不對,可他不知道要怎麼辦。
挨打的時候,烏修平覺得自己也會成為施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