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決定就好。”童姥姥和明修女輕聲說着什麼。她們分别站在搖籃兩側,停止說話,轉頭同時看向烏修平。烏修平脖頸愈發沉重,幾乎隻能看到搖籃床上洗得破邊的棉布墊子。
平安生走過來。不,挪動過來。他沒有接受任何人的幫助,被砍斷的四肢局促地在布褶中遊行。他的每一步都極其慢,沙沙,沙沙像極了某種爬蟲的腳步聲。但他依舊這樣緩慢地前行着。
來到烏修平面前。
“能幫我弄到假肢嗎?”平安生道:“不要太貴。遊戲前那種就可以了。”他說完這一句,将臉扭開,顯然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對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聲音沙啞,“尺寸我可以自己調。”
烏修平伸出去的手讪讪縮回來。
他無措地站着,一時間恨不得自己消失不見才好。平叔對他的冷漠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在他的情理之外。烏修平沒勇氣看着平安生的臉質問悲劇是怎麼發生的,也沒辦法退出平安生所在的圈子,他垂着手,站着。
地下交織着流水、竊語、孩子們細細的呼吸聲,一切都像污水道中彌漫的白霧環繞在肺部。白茫茫中,烏修平看見綽綽人影,而人影的中間是平安生蠕蟲一般被砍掉四肢的軀體。
要說點什麼吧。就這樣站在這裡太尴尬了。
烏修平什麼也聽不到,他感到沈曙雀牽住自己的手,可身體毫無力氣。接着他被女孩拖出人群,無數惡臭的味道湧入鼻腔,烏修平憋着的氣徹底撇開。他大口呼吸那些臭氣,惡心得幹嘔一下。
“你發什麼呆?”沈曙雀給他順氣,恨鐵不成鋼,“平叔又不是什麼妖魔鬼怪,瞧把你吓的。”
烏修平頻頻擺手。
沈曙雀道:“好吧。說了你也不認。我們得上去找材料。”
“上去?”
“對啊。”沈曙雀理所當然地說道:“你去找你老闆。我去找小道販子。遊戲前時代的義肢也不知道有沒有。平叔說他不用特别好的,湊合湊合,能跑起來就行。”
烏修平欲言又止。
他感覺自己錯過了很多。他内心真的有萬千話要同平叔說,他也有許多困惑與不甘要問問平叔。可他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平叔不再修養一段時間嗎?”
沈曙雀道:“你真什麼都沒聽啊。平叔說,他這幾日睡好了,要複健學走路。”
“為什麼?”
沈曙雀真是受夠了這些為什麼。她跳起來擰烏修平的耳朵,兇裡兇氣,“因為平叔是個大男人。他才不要一輩子給人照顧。好了。你這下明白了吧。我得找兩個塑料袋,外面還下着雨呢。”
烏修平明白。
他想他明白那些話本一樣的橋段不可能發生在他與平叔之中。平安生從始至終都沒有試想過依靠他度過下半輩子,可他又沒有提及任何仇怨,更不過問烏修平一點前塵往事。
他的愛戀,他的幻想在平安生眼中似乎從沒有存在過。烏修平心中影影約約地不甘再次被喚起,它像蟄伏在水中的毒蛇,掠起波瀾的霎時纏繞在撩撥之人手臂。它冰涼地往上爬,用劇毒之吻吻那人,絞殺那人,聽到骨骼斷裂,纏繞下氣息中止,緩慢地從頭部吞咽撩撥之人的屍體。
烏修平用力撕扯那條毒蛇。他控制他的表情,但他無法控制他自己。他好像在與某種不存在之物鬥争,精疲力盡。
“阿雀。”烏修平道:“我也一起去。”
平叔不需要烏修平。
烏修平邁開腳步。他發誓自己再也不要管平安生,他與他就是長輩與晚輩的關系,他将身體出賣給穴鼠,他與他之間再也沒有任何可能。
平安生不需要烏修平。
烏修平追上沈曙雀。她們從物資裡翻出兩個大塑料袋,預計充當雨衣。片刻,她們又覺得當雨衣太浪費。沈曙雀說,淋一會雨沒什麼大問題。她們就把塑料袋放下,穿着最髒的衣服,打趣說去外面洗個冷水澡。
烏修平沒什麼貴重物品好留下。他往手掌纏繞匕首和水果刀,沿着懸梯往上爬。
臨走前,他最後看了一眼平叔。
隔着厚厚的水汽組成的白霧,被孩子和姥姥包圍的平安生擡起頭。他的目光平靜,與烏修平接觸的瞬間,迅速避開,好像他們是磁鐵的兩極。那并不夾帶任何厭惡,也沒有任何愛欲的神态,星火燎原般重新點燃烏修平的身體。
他突然又一次活了過來。
他覺得事情并沒有他想得那麼糟糕。
他與平安生并不是毫無可能的。
問題是,他現在要去找穴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