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況謹慎地停下來朝對岸潛遊的動作,生怕水面無風自動,惹人生疑。
所幸人在明,我在暗,顧況在緊緊依附在橋洞下的陰影中,悄悄将頭浮出水面,細聽橋面上的動靜。
“遍尋将軍府不見?”語尾上揚,是剛才所遇的白衣男子。
“屬下不敢有所隐瞞。”陌生的男聲恭敬道。
“你是劉哥哥的家奴,諒你也不敢打馬虎眼。”白衣公子語帶軟刺,“這可奇了。人也殺了,火也放了,這時候說有個兄弟找不見了。别是走路不長眼,一腳栽倒火坑裡出不來了罷。”
“玉郎大人,您說,有沒有可能是阿叵蘇大人那邊和咱們……”
顧況心下暗記,原來這個白衣男子名叫玉郎,方才的鐵塔人叫阿叵蘇。
“絕無可能。”未等男子說完,玉郎就打斷了他的話。
顧況聽見這玉郎在橋上輕輕的踱步聲,他的心也随着這踱步聲一突一突的。
“阿叵蘇狼子野心,卻也看重與劉哥哥合作。縱使他看不慣我,也不會對劉哥哥的部下痛下殺手。”白衣男子頓了一頓,似在沉吟。
“玉郎大人說的是。”那家奴趕忙賠笑應上。
玉郎再次開口:“不過說起來,雖然顧老将軍與虎贲營的精銳盡數去了邊城,難保不在府中留一二高手作看門狗。這次行動雖險,卻也意料之外的順利,想必這高手還是棋差一着。現在整個将軍府被困得如鐵桶一般,想要離開,難如登天,除非——”
顧況正伸長了脖子想要細聽下文,“噗嗤”一聲,一杆長槍幾乎貼着他的臉直插入水中。
身體比大腦先一步反應,顧況身子一矮,沉入水下,連一絲氣泡也不敢呼出。
玉郎的後半句話消逝在劇烈震蕩的水波中:“這人走水路。”
顧況的大腦一片亂麻。他小時候曾在祖父的威逼下狠背了幾本兵法之書,雖然他志不在此,但卻也把一章一策在心中記得滾瓜爛熟。
《孫子兵法》有雲,“圍師必阙”。
意思就是兩軍作戰,包圍敵軍需要像布袋子一樣,留一個缺口。
留這麼一個豁口,是打擊士氣,還是甕中捉鼈,全憑圍住軍隊的另一方決定。被包圍之人再作何掙紮,也都是困獸之鬥。
是啊,夜半三更火燒将軍府,必然經過了精密的謀劃。怎麼會百密一疏,忘了水閘通向外面呢?
此時顧況感覺自己就是布袋中那條困獸。
袋口漸漸收攏,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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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郎獨立憑欄,垂首冷觀。長槍碰上橋體,失去平衡,蕩悠悠随着水紋流出橋洞。橋洞下波瀾不驚,隻有銀盤似的月兒蕩悠悠得映出倒影。
他轉首,拖長了調子對身後躬身的男子道:“侍衛長,人可不在這裡。”
侍衛長額頭上已覆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剛剛那一擲讓他有些氣短,兼有玉郎的冷言冷語,他出口的辯解便帶上兩分毛躁:“玉郎大人,屬下已經安排兄弟們守牢了将軍府的水閘,勢必将将軍府留下的狗賊緝拿。大人一聲令下,兄弟們立刻開閘放水,抽幹這他丫的湖!”
玉郎看着他,粲然一笑:“那侍衛長記得拿個大漁網,在閘門裡拉一會,指不定能兜住一條大魚。”
*
顧況覺得自己今天就要交代在這裡了。
前後左右,冰冷的湖水壓迫着他的身體,仿佛要擠幹淨他小身闆裡所有的空氣。手指尖,腳趾尖,陣陣麻木攀上他的四肢。
好冷。
好困。
顧況幾乎是随着水流飄蕩,直到手背最先觸碰到一片柔軟如紗布的東西。
他先是精神一振,随後反應過來,這是一張細密的大網。
雖然顧小少爺不知道正常的漁網長什麼樣,但是用手一摸就明白,此網并非普通的漁網。
這是一張特制的鐵絲大網。
砍不斷,剪不開。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網上沒有安裝什麼尖刀倒刺,大概是想給捉到的大魚留一條全屍。
剛剛漲起的力氣一下子就洩了。沒意思。他想。前有狼,後有虎,自己好不容易蒙混過關,化身小魚兒遊走,先是橋下遭伏,險些被魚叉叉中,再是甕中捉鼈,被一張大漁網攔住去路。
貼膚而藏的虎贲匕首仿佛與他有心靈感應一般,在胸前滾得發燙。
或許是因為自己的身體太冷了罷。他想。
顧況從胸前摸出虎贲匕首,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紋路。
猛虎嘯于山林之間,虎贲之謂也。虎贲勇士,保家衛國,前赴後繼,熱血封疆。而如今,自己隻能窩囊地躲在充斥着淤泥枯葉的水底,用一把匕首刺入年輕的胸膛,死在這個發爛、惡臭的地方。
何其可悲。
顧況生平頭一次後悔自己武功上稀松平常。
若是自己能在那些窮兇極惡的士兵手下過個一招半式,他肯定就沖到岸上去幹他丫的,能拉一兩個墊背的,拼了自己一條命,也是值了。可惜自己這三角貓的功夫,放一名素質有訓的将軍府護衛面前都不夠看,更别提一群真正的軍士了。
貿然上岸,隻有死路一條,苟安水中,也希望渺茫。
*
縱使匕刃是精鋼打造,未開的鋒刃割開血肉的滋味有如鈍刀子割肉,堪比淩遲。顧況猶豫再三,将匕首在胸前比劃好幾次,都沒能下手。
顧況忘了,自己已經在水中呆了太長時間,手腳已然麻痹不聽使喚。
也就是一瞬目的功夫,虎贲匕首從他搖搖晃晃舉棋不定的手中脫出,直直下墜。
顧況的大腦中一片空白,隻知道鑽身下潛,伸出手臂去夠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