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當務之急是給高燒的程遙青降溫。
顧況從櫃子裡翻到了幾塊舊毛巾,一個銅盆。他往屋後打了山泉水,入手一探,清澈冷冽。
顧況循着小時候生病的記憶,依葫蘆畫瓢,把毛巾浸水,微微擰幹,先将程遙青的頭并靜步擦拭了一番,再把冷卻的毛巾敷在前額。
程遙青夢裡的不安果然消退了許多。
她的動作小下來,嘴唇卻好像在嗫嚅着什麼。
“阿淨......”
顧況湊過耳朵去,隻聽到了這一句模糊不清的呓語。
安靜?阿竟?
他沒聽懂,待要再确認一番,卻見程遙青那條完好的右臂如柳條似的攀附上他的手臂,把他往前拉去。
顧況的腦袋轟的一聲。
他沒撐住手,一個踉跄,身子橫在被子上,與程遙青面對面。
她仍閉着眼睛,素白的手卻細細地描摹上他的五官,從額角,到鬓發,再到眉骨、眼窩、鼻梁,最後落在唇瓣處。
程遙青的力道并不大,但是每一下都牽動着顧況年輕的心弦。
顧況屏住了呼吸,他的内心隐隐有些期待。
誰知程遙青忽然一掌推在他的臉上。
顧況不防,差點一個骨碌滾下床去。
程遙青嘴裡念叨着什麼,這次顧況聽清了,她在說:“不是,不是,錯了,錯了。”
什麼不是?什麼錯了?
顧況更疑惑了。
程遙青此時又面露痛苦之色,臉上有流光一閃,細看枕邊,有一處小小的濡濕。
得趕快讓師姐停下來。
顧況心急如焚。
他雙手抓着程遙青的肩膀,最終決定把她晃醒:“師姐,醒醒,是我,顧況。”
程遙青先是半睜了一下眼睛,随即一個激靈,定睛看清了叫醒她的人。
“是你啊。”她口中道出一句。
顧況總覺得自己聽到了隐隐的失望。
程遙青不待他答話,接着道:“我是魇着了麼?”
顧況趕忙點點頭。
程遙青身子軟了下去:“受傷之後一兩晚,睡不着是正常的。你快睡罷,不必管我。”
顧況可不能把她這麼丢下,他略一思量,先安撫程遙青過會就睡,内心卻盤算着,要找白雲觀的姑子讨點止痛藥。
他把蠟燭吹熄了,爬下床去。
不過多事,上頭就傳來平穩的呼吸聲。
顧況确認了師姐再次睡着,起身套上鞋襪,蹑手蹑腳地走出了房門。
*
深夜的白雲觀月光流照,如同映滿了霜輝。
顧況循着來時的小路,很快便找到一處亮着燈火的居室。
想必這裡頭是當值的守夜尼姑。
顧況心下無比确定,當即敲響了門扉。
迎接他的卻是一個身着绫羅的婢女。
這婢女一見他,臉上露出驚訝之色,嘴裡冒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顧況上下打量了下自己,一身粗褐,作平民打扮。夜深人靜,一個外男敲門,确實會吓到目前的小丫頭。
他反應過來,自己找錯了地方,趕忙口中道歉,往後連連退步,正欲轉身就走。
那居室内傳來一道低沉的女聲:“深夜造訪,來者何人?”
顧況心知,這婢女的驚叫引來了居室主人的注意,趕忙口快辯道:“人有三急,小生夜間如廁完畢,找不到回去的路,誤打誤撞,叨擾了施主,還請見諒。”
這居室主人答道:“我觀你衣着不鮮,怎的講話如此咬文嚼字?相逢既是有緣,小兄弟不妨來内室一叙。”
顧況定睛一看,原來自己和說話之人就隔了一個镂空的屏風。内室的人可以望見他,他也可以看到裡面那人是個倚座的女子,衣着華貴。
顧況正急着給程遙青尋藥,哪有空搭理她。他随便找了個借口,準備敷衍過去。
誰知這居室主人看出了他的去意,厲聲短喝:“碧桃,留住這小子。”
剛剛還矯揉捧心的婢女一下子換了一副模樣,一雙手如鐵鉗一般制住了顧況的雙臂,扭到後面,從背後抵着他一步步向内室走。
顧況眼見無可退縮,内心不知怎的生了一股豪壯之氣。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他這麼給自己打氣,到了榻前,擡頭一看,面前竟斜倚個陌生的年輕女子。
觀其年歲,與程遙青差不多大。
她一張口,便打消了顧況好不容易生出的所有豪氣。
“我說是誰,原來是将軍府的顧小少爺。”
顧況心神一顫,他這張臉什麼時候知名度這麼廣了,連陌生寺廟遇到的陌生女子都能認出他。
他不由得感到深深的恐懼,難道是劉公子的追兵又趕上來了?
明明他和師姐脫身得悄無聲息、無人發現啊。
面前這華服女子的下一句話打消了顧況的憂慮,卻使他陷入另一層迷惑。
“你這張臉,和你哥哥生得可真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