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顧況第二次聽到有人主動對他提起哥哥的事情。
“北狄?”顧況順着李照的話接下去。
李照的手指不易察覺地在酒杯側壁摩挲了下,好似在思考怎麼措辭。
“也是,你哥哥死時,你才......”
“五歲。”顧況接過話。
李照微微颔首:“是了,你那時還小,不知道很正常。你哥哥他……”
顧況屏住了呼吸。
四周的風好似也靜止了,李照的話就這麼落到地面上,濺開一圈波瀾:“他當年命喪北狄奸細之手,屍骨無存。”
顧況擰起了眉頭:“可是我明明見到過哥哥的棺木,就在淮南王的祠堂中!”
“不,你錯了,棺木之中,實際上并無顧淨的身體,隻有他的衣冠。”
顧況捏緊了拳頭,指節發白,但是一點都感不到疼痛。
北狄,又是北狄。
那些草原上的野蠻人擄走了他的爺爺,殺死了他的哥哥,還參與燒毀了将軍府。
顧況恨不得此時就有一個北狄人在身前。
他一定會提起手中的長劍,把北狄人的身上戳千百個透明窟窿,以消心頭之恨。
李照見顧況雙目赤紅,嘴唇嗫嚅了幾下,終究還是把後面的話咽回去。
誰知顧況卻擡起頭來,雖然一雙本應含笑的月牙眸紅了眼眶,但還是強自壓抑顫抖的聲音:“遲明兄,當年的事情,我一無所知,還請不吝賜教。”
*
程遙青小心翼翼地把那方油亮亮、光鑒可人的黑水玉兕子揣進懷裡,走上了冀州都城的街道。
身旁是邊境市集,市集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絡繹不絕。
程遙青耳邊,盡是些買賣叫喚,拉客讨價的聲音。喧鬧嘈雜,人生巅峰。
除了大夏打扮的居民外,不時有寬額細目,披發左衽,袒胸露腹,膚色略深的異邦人走過。
程遙青知道,這些是北狄泰赤烏部的族人。
大夏連年來的攘邊政策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開通關隘,促進貿易往來。
大夏最主要的外銷品是糧食和毛皮,而泰赤烏部族人交易的東西,大多集中在馬匹牲畜,草原赤金上。
兩方各取所需,彼此間就算偶有摩擦,也大多相安無事。
随随便便往街上望一眼,就可以看到許多大夏與泰赤烏部交易的場景。
穿着布衣挑着扁擔的大夏貨郎,正對着一位異族打扮的夫婦推銷手中的木雕。
一位虬髯結勁的異族漢子,正從隔壁的酒家打了一葫蘆酒,一仰脖,酒水灌入口中,漏下幾縷淋漓在衣襟上。
程遙青環視周圍的景象,不防肩頭被人撞了一下。
她後退兩步,穩住身子。
鼻尖先傳來一股異香。
濃烈的香薰味灌滿了鼻腔,有些嗆鼻。
程遙青不由得下意識揉揉鼻子。她感覺自己的胸腔裡卡了個不上不下的噴嚏。
打不出噴嚏的感覺讓程遙青有些煩躁,她蹙起眉頭,瞥了撞到她那個人一眼。
那是一個輕紗蒙面的女子。
幾乎大半張面孔都藏在面紗底下,露出蜜色的額頭和一雙睫毛卷翹的眼睛。
一身深藍褂紅袖袍服,腰間丁零當啷挂着幾個綠松石鑲金絡子,一看就是北狄女子的裝扮。
這女子一開口,果然是有些生澀的漢話:“對不住,對不住。”
程遙青本來也不準備與這個女子多糾纏,便側身讓開,微微颔首,接受了她的道歉。
這女子得到了示意,也不多停留,匆匆離開。
程遙青總覺得她有些怪異。
她回頭望過去,細細觀察,終于意識到,那女子走路有些跛。
一般人看不出這麼點輕微的不平衡,然而程遙青自幼習武,在身體姿态上有極其敏銳的洞察力,能夠看到旁人看不出的細節。
确實,這女子的走路姿勢不似一般人平穩。
細看胯部,随着步伐,左低右高。
或許正因為是自卑于輕微跛足的緣故,這女子弓着身子,一副要把自己隐藏起來的樣子。
程遙青又向跛足女子多看了兩眼,收回了目光。
她手頭還有另一件要事要辦。
收回了探究和好奇,程遙青繼續往前,在路口向左邊一拐,離開了主幹道。
不多時,便來到一處深巷中清幽的宅門口。
程遙青伸出手,搖響了門上的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