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況駕車,程遙青指揮,三日過去,已馳近江南之地。
天氣漸溫,好風送水,幾場急雨下過,半個日頭水淋淋挂在天上,溫吞如湯。
顧況雖然離開大部隊,但是他一直留存着信鴿一隻。每次到了驿站或者旅店,安定下來,他就要和顧老将軍通信,溝通審問北狄人的進度。
顧老将軍的回信總是寥寥幾句,簡明扼要,隻談公事,對顧況私自逃走一事并不論究。久而久之,顧況也就放下心來。
不過對北狄人的審問并不順利。雖然丹鳥被戳破了面目,北狄之中依然有很多人擁護她,仇視大夏。就算有幾個地位高的頭領被撬松了口,待問到“相思”毒一事時,審問的士兵卻受了阻。那些北狄人都熟悉相思被制造的故事,卻對其解法、成分一竅不通,根本給不出有效的信息。
給程遙青解毒的事情一天天被擱置。顧況免不了有些焦躁。
相反的,程遙青卻很淡定。
顧況每次接到爺爺的書信,程遙青都不會過問。她似乎對自己的病情并沒有那麼上心,毒發了,就在夢裡暈一回,整個人靜靜地卧在床榻上等待醒來。而白日之中,她又精神矍铄,一切行動如常。
似乎相思之毒給她的影響被降到了最低。
甚至程遙青還反過來勸顧況,人固有一死,何不對酒當歌,過盡今天的快樂?
面對程遙青拿四書中的話語勸他的行為,顧況隻能苦笑。
不管他心裡怎麼愁,怎麼苦,程遙青的生活卻明亮快樂起來。
自從到劄答蘭部走了一遭,她身上那種無形沉悶的枷鎖,似乎一下子被去掉了。她開始關心起路邊的草葉花木,看到一株漂亮的早梅,就吩咐顧況停下來折一支開得正盛的,供在随車的白瓷壁瓶中,紅白相映,煞是好看。
今日馬車駛到了蒼溪鎮,再往南走一日,便能到臨安。
顧況照例把馬車駕入旅店的後院。
程遙青施施然從馬車上下來。她褪去了行走江湖一身粗布短打的打扮,裡頭換了一身利落又舒适的褲裝。她明明不怕冷,可顧況總擔心她着涼,把一身黑熊皮大氅緊緊地裹在她身上,自己則披了鬥篷了事。程遙青披了大氅,把樸刀藏在裡面,從外面看,便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打扮素淨的江南小娘子。
半空中點點晶瑩的雪花打着旋兒,飄落在她指尖。
江南的雪不比北方幹燥,稍沾熱氣便融化。雪滴頃刻間變成水珠沒入指尖,無影無蹤。
顧況包攬了一應打尖住店,喂馬送餐的活計,程遙青無事可做,又不被允許在外頭久站,就先上了二樓的包間坐下。
店裡的夥計口齒伶俐,程遙青甫一入座,便如竹筒倒豆一般,介紹店内有名的吃食:“我看兩位客人都是北方來,可要好好嘗嘗咱們店的醬鹵牛肉,酒糟鴨子,玫瑰鹵豬蹄……”
程遙青卻打斷了他:“你說的這些,都是大衆菜。可有什麼江南風味?”
夥計一愣,程遙青啪一聲阖上菜單,報菜名道:“先上兩杯明前龍井,一碟糟魚,一碟桂花糖藕。若是廚房裡還有草魚,拔了大刺用醋溜了端上來。三色鮮也來一碗。剩下的,等另一位大爺上來了再說。”
夥計臉上紅紅的,接過菜單,豎了個大拇指:“姑娘,您真是吃食裡的行家。”
程遙青臉不紅心不跳應下了這個誇獎。她一路上思念這些故園食味已久,此番終于找到了一家能做出菜品的店,高興還來不及。
夥計小跑下去,一疊聲教廚房備菜。程遙青轉頭張目向外望去,屋外雪點紛紛,如棉絮扯碎般,擾擾不絕。不時有客人進入旅店避雪,有身着青衣的彪形大漢,有帶着孩子的一對夫婦,也有一人單騎的持械浪人。
忽然,樓下傳來一聲巨響。
緊接着是個男人磅礴憤然的聲音:“你這小娘皮,我們訂好了房間,你恁多事來搶?”
嘩啦一聲,似乎一桌子餐具都被掃到地上。程遙青耳朵靈敏,聽到了樓下衆人驚呼的驚呼,吸涼氣的吸涼氣。
旅店中住房本就緊張,如今大雪天,矛盾更甚。程遙青行走江湖多年,也遇到過不少因為搶房間而打架鬥毆的事件。她如今生命即将走到盡頭,一點都不想理會這些惹人厭煩的俗事。
但是縱然她别過耳朵,臉朝窗外,争吵的聲音還是落入耳中。
“說句公道話,房間是我們先付了定金的,憑什麼給那小娘皮住?”
“她給你們店家吃了什麼迷魂藥。老子可是青風镖局的都大爺爺,但凡你去問,江湖上名号響當當。”
“咱們走镖,是奉一位大貴人的命令。你們不好生伺候着,還要削我們一間房?”
“我問你,你倒是哪家的徒兒?敢跟老子搶房間,活膩了你?”
程遙青皺了皺眉,孩子氣般地捂住耳朵,隻等待店小二能将她點的美食拿來,她好大快朵頤,忘卻塵憂。
“我……我是莫氏山莊的門徒。”
少女細細的聲音,像蟲子一樣鑽進了程遙青的耳朵。
她的手刹那間松開了。
兩人的吵架聲隔着一層樓闆清晰可聞:“好,這樣,你和你都大爺爺過過招,若是你赢了,那房間就讓給你,若是你輸了,趁早滾出大爺我的眼睛前!”
樓下的男人話音未落,程遙青早已站起,脫下礙事的黑熊大氅,手裡摸着刀鞘,走到了樓梯口向裡望。
地上一攤碎瓷片,顯然就是那大漢方才怒極掃落的。人群已經自發騰開一片空地,食客、夥計都背貼牆壁,生怕被江湖之人武鬥波及。
程遙青下踏兩步,站到了第二節樓梯上。
身着青衣的大漢須發贲張,面帶愠容,兩手各持一柄巨斧。在他對面的,是個略顯纖細的少女,一身灰衫,身量未足,卻毫不顯懼色。
程遙青眼尖,一眼便看出了那少女袖口繡的,正是莫氏山莊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