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渾說。”
程遙青敏銳地察覺到,自己說出了這句話之後,顧況的眼神在黑夜中亮了三分。
不過她馬上在心裡搖搖頭:她一定是看錯了。連光都透不進來的,密不透風的黑夜,怎麼能這麼清晰地看到人的眼神變化呢?
“随我來。”
顧況在前頭悄聲軟步帶路,程遙青左右一看,果然見到夜巡人的痕迹,隻好先乖乖地跟了上去。
“程姑娘,我總覺得,你對我有誤會。”
來到僻靜無人的園林,顧況終于開口。
“我才見到你不過一天,我能對你有什麼誤會?”程遙青試圖嘴硬。
“你看,你對我哥哥,對下人,不說有多好聲好氣,至少不會言語中傷。怎麼對我就這麼尖銳呢?”
程遙青似乎被顧況的直言不諱戳了一戳,她抿嘴沉默,終于道歉:“對不住,是我一開始心中存了偏見。”
“我生長在江南。你也知道,江南富庶,魚米之鄉,經常有富貴官宦人家的公子,當街縱馬。其中踐踏商鋪者,和傷人者,都不在少數。”
“因此,我見到你們這種富貴公子,才會下意識地不擺出好态度。”
程遙青在黑暗中低低地歎了口氣,柔風從她唇畔無意間吹到顧況耳廓。他的耳朵一下子燒紅了,被她的氣息觸及的地方酥酥麻麻的,好生奇怪。
見程遙青如此真誠,顧況也放下心來。不過他還有一個問題:“不過,我哥哥也是王孫公子,為什麼你對他不同尋常?”
他屏息凝神,夜間的風似乎靜了下來。
就算再模糊的夜色中,顧況也依稀看清,程遙青的臉上漾起了一個他無法辨識的,溫柔至極的笑容。
“你哥哥他……和旁人不一樣。”
說完這句話,她便不再出聲。
顧況嘴唇嗫嚅,想要繼續問下去。比如哥哥為什麼不一樣?兩人是怎麼認識的?哥哥到底在江南幹了什麼事?
但是程遙青卻加快步伐,低着頭抱着毯子匆匆走在前面。
顧況行走的速度比不上練過輕功的姑娘,隻好在後頭一路小跑,不一會就氣喘籲籲。
程遙青卻呼吸平穩。
等到了園林出口,再往外拐就是祠堂大門,她卻一個急刹停住了腳步。
顧況一個沒留神,差點撞到她的背上。
女人身上的馨香傳入鼻孔。像草木,像溪澗,也想顧況桌上那一支散發着幽幽清香的寒梅。
他一時間心神馳蕩,心猿意馬。程遙青的手卻抓住了顧況的臂膀:“你看祠堂面前,是不是有人?”
顧況悄悄探出頭,果然見到祠堂門口站着一個熟悉的人影。
“那是牛叔,爺爺在軍中的親信下屬。牛叔站在門口,說明爺爺在祠堂裡。”
程遙青聽聞此言,不禁皺起眉頭:“你們顧家也真是的,要罰就罰,不僅不給飯吃不給水喝,大半夜還要來擾人清夢。”
顧況什麼事都沒幹,就被程遙青劈頭蓋臉地數落了一段家門不幸,隻得讷讷。
程遙青把毯子放在一塊幹淨的石頭上,轉身就要沖出去。
顧況忙拉住她。她的手指微涼,放在他滾燙的手心,好似一塊美玉。
“你不能丢下我。”他說。
“你幫我看毯子,有什麼不好?”程遙青可不願意再帶上這個拖油瓶。
“我爺爺要是發現我在這裡,一定會把我打死的。”顧況趕緊哀哀求饒。
“信你這一回。”程遙青道。
顧況的身子再次一輕,程遙青挾着他飛起來,輕輕巧巧落到屋檐上,沒有驚落一片瓦。
顧況往下看去,隻覺得地面有百丈之高,雙腿瑟瑟發抖。
程遙青卻輕嗤一聲“膽小鬼”,又快又穩地沿着細窄的房頂行走,一個倒挂金鐘,将腿勾在房梁上,身子隐在窗外,傾聽室内的動靜。
她果然聽見了顧老将軍蒼老的言語。
“顧家簪纓十代,奮烈有馀,你以為靠得隻是戰功麼?”
“你的母親,來自江南範氏,你的祖母,來自姑蘇王氏。俱是名門之後。”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想要在大夏朝立穩腳跟,不僅需要北境的成就,還需要世家的支持。獨身如浮木無依,一旦有狂流浪卷,便會泥沙俱下。”
“你是顧家未來的頂梁柱,你的妻子,必定要是一位名門閨秀。我教育你這麼久,你難道不懂麼?”
程遙青隻知道顧淨被顧老将軍處罰,但卻并不知道,這份處罰因她而起。
她确實是鄉野之女,從小到大也因為自己的身份遭受諸多歧視。但是畢竟是在武莊,她可以憑武力把譏諷羞辱之人打服。
可是面前的卻是顧老将軍,愛人的親爺爺。她又如何能對顧老将軍打打殺殺呢?
一時怔忡,她不想再聽下去,翻身起來。愣愣的,臉上一涼。
原來是淚。
顧況慢慢地手腳并用,從房頂上挪了過來。還沒等他聽到祠堂内說了什麼,就看到程遙青如鹞子般利落翻身,馬尾在空中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再看向她的神情,居然面帶淚痕。
顧況心頭緊急籌措措辭,他的手不自覺搭上程遙青的肩頭,方感覺衣下身軀瘦削而顫抖。
程遙青卻如觸電般彈開,避開了顧況的觸碰。
顧況的手隻好不尴不尬停滞在半空中。
清亮的少年聲音随着夜風從小窗中漏了出來,飄到兩人耳朵裡。
“爺爺,您說的話我省得。可是縱觀史書,古代的大丈夫,沒有一個是憑借妻子得到富貴。我也如此。”
“顧家本來就已經足夠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不需要一個顯赫的妻子來裝點門楣。”
“我隻想與自己心愛的姑娘長相厮守。不管她是什麼身份,什麼出身,什麼地位。況且,青娘她武功高強,性情聰慧堅韌,重情重義,必然能和大家相處得很好。”
“難道偌大的顧府竟然容不下一位少夫人嗎?”
一番赤誠的熱語,落在屋頂兩個人的耳朵裡,是不同的感受。
程遙青的淚珠還挂在腮上,将落未落。聽到顧淨的表白,破涕為笑,胡亂用手背抹去了濕痕。
顧況的心卻有些酸酸的。
他忽然間發現,自己似乎對這位相識不過一天的姑娘陷進去了。
她冷冰冰的桃腮,她雪亮的長刀,她淩空而起帥氣的姿勢,還有她身上隻有離得很近才聞到的幽香。就算她對他嗔怒,也讓他欣慰。
可是她是哥哥堅定選擇的新娘。
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機會親近她,不是麼?
顧況和程遙青的心境天差地别,卻又都屏息凝神等着顧老将軍的回應。
良久,蒼老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你想娶她,可以。”
程遙青的臉色亮起,顧況的嘴角卻垮下。
“這是冀州城的急報,劄答蘭部的北狄人劫掠了大夏邊境城鎮。我準你帶兵出征,倘若你凱旋,就證明你的翅膀已經足夠硬。”
“那麼我讓你自己飛。”
顧淨激動地接過急報:“爺爺,多謝成全!”
程遙青卻拉過顧況,悄悄問他:“邊關的事情我不懂。你與我說說,你爺爺派給阿淨的差事,危險不危險?”
程遙青這回可問錯了人。
顧況搖搖頭,一概不知。
程遙青失望地垂下眼。
下一秒,顧況的身體再次騰飛。這一回,程遙青沒有再和他走地面小路,而是從一個屋頂飛到另一個屋頂。
顧況從來沒走過這樣的空中道路,他又新奇又害怕。
幸好程遙青手很穩,顧況的衣服又不易脆裂,兩人安然無恙地到達了顧況的小院。
“進去吧,偷偷跑出來的小崽子。”
顧況吐了吐舌頭。
“那你呢?程……姐姐。”
“收拾行囊,去北方。”
“你要去幫哥哥嗎?”
“這是自然。”
“你已經決定好嫁給他了麼?”
“為什麼這麼問?”
“我……”
“你想說什麼?”
“我還會見到你嗎?”
月光從樹葉間灑下銀色的輝光,她的嘴唇柔和地勾起。
“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