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的女學開得極好。”二人皆起了身,方少尹面上露出幾分笑,“小女不才,全賴夫人教導了。”
“阿爹!”方曉月紅了臉打斷他,“先生今日來是有正事的!”
“哈哈。”方少尹被女兒打斷也不惱,笑一笑便正色道:“醜話說在前頭,此案雖歸了我管,我的名聲夫人也聽過,隻怕幫不上夫人什麼大忙。”
方曉月想說些什麼,卻被秦蘭攔下。她道:“自然,公事公辦的道理我懂,絕不會要您做公私不分的渾事。”
“那您今日費這許多功夫來是?”方大人終于有了幾分不解,“若是私賣婢女案,我查案,夫人大可放心。”
秦蘭淡淡一笑:“大人莫急,不如先聽我想您做的事。”
“我們也清楚,不過一樁理不清的陳年舊案,恐怕很難定罪。我們所求無他,無非叫犯罪者伏法,受冤者得清白。”
“隻是如今朝局,哪怕大人持身清正不涉黨争,應也看得出來王尚書勢大,想叫他的幺兒伏法談何容易。我想叫大人做的,不過是吓一吓那鸨母。”
“大人多一個人證,也好早日還牢中的那位曼娘一個清白。”
方大人倒是被她勾起幾分興緻,好奇道:“若隻是如此倒不難,隻是不知夫人想如何吓那鸨母?”
“不瞞大人,我家老爺也是那百花香的常客。”秦蘭面色如常,“我替柳家納歡娘的事今年鬧得沸沸揚揚,想來大人也有所耳聞。”
“柳和有個喜歡寫小曲的毛病,那惠水岸邊傳唱的十首裡八首都是出自他柳三慎筆下。寫得多了,官場失意,筆下也沒個忌諱,難免有幾句‘換浮名’‘白衣自卿相’的渾話。”
“我當日去百花香,便是替他收回這些筆稿。現下誰都看得出來我家這案不過是個幌子,背後要緊的還是王尚書——那鸨母不傻,想來也知道這一點,她定然咬死不承認。”
“隻是王公子背後有王尚書保她,柳和如今背後可無人。曲寫在她的地界,傳唱的也是她的人,此案若也事發,王尚書難道還會保她?”
秦蘭冷笑:“留她一命弊大于利,不如推說她身犯數案,畏罪自殺。哪怕派人殺她冒了險,這險如今也冒得值得。”
方少尹收了笑,深深看了面前這位夫人一眼。他言辭犀利起來:“柳員外筆下之禍乃不敬皇恩之罪,夫人此來,便不怕我将此事告上禦前?”
燭火下秦蘭的眉眼又柔和下去,淺笑着回道:“這等罪口說無憑,大人無憑無據,我有何懼?”
“且,” 她看向方圓,繼續道,“我信大人是真君子。”
方圓不再糾結于這個問題,又問:“夫人究竟意欲何為?”
“我所求不過是大人将方才我所言,說給那位鸨母聽。”
秦蘭道:“我此番話多少牽強了些,要想真詐出那鸨母的口供恐還是不易。”
她話鋒一轉,又笑道:“隻是大人查案多年,想來定比我等深宅婦人有手段。”
時間回到現在,方少尹将秦蘭帶到了秋鸨母房前,替她們推開了門。又目送着她們進了門,他卻仍站在門口。
直到一旁的心腹看着他的神色,上前詢問:“可要派人進去?”
方圓沉默片刻,還是道:“不必。”
最終隻叮囑:“派人守在門口留意着些。”
不過三個女子,一個搜了身、沒了兵器也沒什麼功夫的護院。即便是真鬧出點什麼,門外京兆尹的護衛們再進去也不遲。
到底都是些苦命的弱女子。
歡娘時隔多日再見秋媽媽,對方哪裡還有當時那不可一世的樣子?她低頭看去,秋媽媽披頭散發,衣裳多日未換,房内隐隐一股馊飯的臭味。
再看周遭,這裡是百花香高樓的頂端。往日裡該站滿了龜公丫鬟,時不時有不聽話的姑娘被押上這裡,秋媽媽折磨人的法子傳自她的上一代。十八般刑罰在這惠水岸傳承了千百年,遠遠比那些王公世家還要源遠流長。
“媽媽。”
最先開口的是妙妙,她同歡娘一樣,是出生在這樓裡的孩子。隻是她比歡娘聽話,能屈能伸,小時候也被秋媽媽養過幾年。
今日本沒有她的事,是她主動要求要來。歡娘記得妙妙當時的神情,那是真切的愛恨交加。愛她在幼時許多個夜裡抱着自己入睡,更恨她的狠心。
媽媽媽媽的叫得多了,鸨母就真成了母親。母親賣了女兒,叫她們從此成了陽間鬼。而為母者卻躺在她們的屍骨之上,全然不記得自己也曾是啼血的女兒。
“我來看你了。”妙妙上前,親手替地上的人攏了攏頭發。
秋媽媽像是突然活了過來,一把抓住妙妙的手,眼亮得驚人:“你要做什麼?!是他們叫你來殺我?!”
妙妙看向抓住自己的那隻手,骨節突出,指甲上的丹蔻脫落得不成樣子。妙妙歎了一口氣,正要用左手掰開她的手,歡娘上了前。
手的主人用盡全身的力氣,可在如今的歡娘眼中也不過是無力的掙紮。歡娘一指一指地掰開了她的手,秋媽媽還想再動,卻被她們一人一邊摁在了地上。
咚的一聲,是秋媽媽突起的骨頭重重砸向了地面。妙妙面露不忍,歡娘卻看得仔細。她将秋媽媽眼角的每一絲細紋都記在了心裡,今夜之後,歡娘也好妙妙也罷,都無父無母。
她們的自由,從弑母開始。